梦红楼，红楼梦 第107章 情不知所起

两人一时都未再言语，只听得脚步声轻轻响在青石路上，和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笑语，更衬得这僻静小径格外幽深。

默默走了一阵，诸葛青忽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那带着点狡黠的笑意，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异样从未发生。

“倒忘了正事，”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从黛玉手中将那本会真记抽走，捏在手里晃了晃，笑道，“这书嘛，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免得节外生枝。妹妹要不先回去？我送了书就来。”

黛玉正心绪纷乱，见他如此说，便点了点头。

诸葛青不再多言，拿着书转身便走，脚步比来时略显匆忙，衣袂拂过道旁的草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月洞门后，黛玉方才被勾起的缠绵心绪，此刻因他的打断和离去，竟化作一丝莫名的空落与烦闷。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那点异样，这才挪动脚步，她不愿立刻回那寂静的潇湘馆，便信步往前走去。

刚走到梨香院的墙角根下，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如丝如缕，袅袅传来。林黛玉便知是那府里为省亲预备的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

她素昔因觉戏文多是陈词滥调，或过于喧闹，并不大留心喜看，此刻也无心欣赏，只管低着头，沿着墙根慢慢往前走。

然而，那乐声歌声却不肯放过她。偶然两句，借着风势，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直吹送到她耳内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只这开腔一句，便如同一点火星，猝然落入了她本就因诸葛青而波澜暗生的心湖之中！轰”的一下，那强自压抑的、朦胧的、连自己都未曾深思也不敢深思的心思，被这直白而深刻的唱词骤然点燃！

一时怦然心动，神思摇曳。那字句间的痴缠与决绝，竟与她心中暗藏的情愫隐隐契合，一时感慨缠绵，难以自已。

她不觉停下了脚步，心神摇曳，整个人都痴住了。

墙内歌声仍在继续，愈发缠绵悱恻：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这一句，更是如同醍醐灌顶，又似烈酒入喉。

是了，情之一字，何须追问缘由？既已深种，便是真实！梦中之人，梦中之情，谁说就一定是虚妄？

她一发听得如醉如痴，只觉得浑身绵软，站立不住，便就势一蹲身，坐在了旁边一块光洁的山子石上，也顾不得石凉，只管侧着耳朵，细细咀嚼那唱词中的百般滋味。

那婉转的曲调，哀艳的词句，仿佛每一个字都在为她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作着注解。

脑海中，忽又想起前日翻阅古人诗集，看到的“陌上年少足风流”之句，那风流俊赏的少年形象，不知何时已悄然与某个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神通广大又体贴入微的身影重叠；再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祈愿……

这些字句、这些意象，一时都翻涌上来，平日读来或许只觉辞藻动人，此刻却因了她心中那份初萌的情愫，竟都凑聚在一处，相互生发，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在其中。

她越想越觉心神荡漾，粉白的脸颊上不知不觉飞起两抹红霞，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唇角微微扬起，竟是痴痴地笑了起来，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正神游天外之际，忽有人从背后不轻不重地击了她一掌，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林黛玉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只见香菱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梳着简单的丫鬟髻，脸上带着憨憨的、毫无心机的笑容。

林黛玉抚着胸口，嗔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吓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哪里来？”

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姑娘的，找了他总找不着。正好，你们紫鹃也正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上用的新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不由分说地拉了黛玉的手，带着她往潇湘馆方向走。

黛玉被她拉着，身不由己地起身，心中那点被打断的旖旎情思尚未完全散去，却也只得随着她往潇湘馆来。

果然，回去便见凤姐儿打发平儿送了两小瓶装的新茶来。黛玉便和香菱坐下说了会儿话，心中却仍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