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初的一个深夜悄然而至。没有预兆,没有雷声,只是风忽然停了,然后大片大片的雪花便簌簌地落下,覆盖了街道、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枝。清晨推窗,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映得天色都亮堂了几分。
赵江河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早起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歪斜的脚印。雪带来了纯净,也带来了行路的艰难。
组织部的调研组在一周前撤走了,留下了一份中规中矩的初步反馈意见,没有点名具体问题,只提了一些“有待加强”、“建议进一步规范”的笼统表述。单位里的紧张气氛随之缓解,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寒意的审慎,却在许多人心里沉淀下来。
赵江河顺利地提交了关于顾曼基金投资的补充说明报告。报告写得极其谨慎,详细说明了资金来源(顾曼婚前积蓄及历年稿费结余)、投资品种(货币基金A、沪深300指数基金B)、购买渠道(国有大型银行手机APP)、持有金额(总计初始投资五万元整),并附上了截至报告日的账户截图和银行流水证明。金额确实不大,品种绝对合规,流程完全公开透明。
报告交上去后,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这通常意味着“过关”。但赵江河没有丝毫轻松感。他知道,这份报告连同他之前的申报记录,已经存档。它像一枚小小的坐标,将他家庭财务的一个侧面,正式标记在了组织的视野地图上。今后任何与此相关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拿来比对。
家里的经济状况因那笔股票收益的注入而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但赵江河很清楚,这平衡建立在一次不可复制的“运气”之上。北江矿业的股价在冲高回落后,进入了漫长的震荡盘整,他再也没有动过那个账户里剩余的一点资金。顾曼的稿费仍是家庭现金流的重要补充,但出版行业波动大,并非稳定来源。
真正的、可持续的压力并未消失:两位老人随着年龄增长,医疗开销只会增加;房贷还有十几年;未来的子女教育(如果他们决定要孩子)更是一笔庞大的预期支出。他坐在这个许多人羡慕的位置上,却时常感到脚下基础的摇晃。这种摇晃不是物质匮乏到难以为继的恐惧,而是一种中产阶级特有的、对“阶层滑落”和“无力应对变故”的深深焦虑。
雪后第三天,赵江河接到顾曼电话,语气有些急促:“江河,妈刚才下楼取报纸,在单元门口滑了一下,摔着了!”
赵江河心里一紧:“严重吗?送医院没?”
“邻居帮忙扶回家了,说腰疼,动不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正往家赶!”
赵江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赶到家时,救护车刚到。母亲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却还勉强说着:“没事……就是扭了一下,不用去医院,费钱……”
急救人员初步检查,怀疑腰椎有压缩性骨折,必须立刻送医。又是一通忙乱,办理入院,拍CT,确诊——L1椎体轻度压缩性骨折,需要住院治疗,绝对卧床。
看着母亲痛苦地躺在病床上,赵江河心如刀绞。钱的问题再次尖锐地摆在面前。医保能报销大部分,但自付部分、护工费、营养费、后续康复理疗,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刚刚缓过一口气的家庭财务,瞬间又绷紧了弦。
更让他心烦的是,这次意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作为独生子、身处关键岗位却分身乏术的窘迫。白天他要上班,处理一堆脱不开手的公务;顾曼要上班、写稿,还要照顾另一位老人;请护工是一笔持续开销,而且护工再好,也无法替代亲人的陪伴。他只能尽量压缩休息时间,夜里陪床,白天抽空跑医院。
短短几天,赵江河的眼圈就黑了,人也瘦了一圈。单位同事见他状态不佳,都劝他多休息。但改革工作正推进到关键节点,一个协调会接着一个汇报会,他作为具体负责人,根本不敢缺席。
就在母亲住院后的第四天,赵江河正在医院走廊里接一个工作电话,远远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朝病房走来。是林致远,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果篮和一套一看就品质不错的康复用品。
赵江河心头一凛,迅速结束通话,迎了上去。“林总,你怎么来了?”
林致远态度关切而自然:“赵主任,听说伯母不小心摔伤了,我正好在附近办事,顺路过来看看。一点心意,给伯母补充点营养。”他将东西放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并没有要进去打扰的意思,“伯母情况怎么样?”
“还好,需要静养。”赵江河语气客气但带着距离,“谢谢林总关心。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您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是带回去吧。”
林致远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没有坚持,只是压低了些声音:“赵主任,别误会。我今天来,一是真心探病,二也是……想跟您提个醒。”
“提醒?”赵江河看着他。
“上次调研之后,我们公司也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林致远目光扫过空旷的走廊,“有些之前接触顺畅的部门,现在办事更讲‘规矩’了,流程也慢了些。听说,上面可能对‘政商关系’会有更细致的规范出台。”他顿了顿,“我听说,有些企业老板去机关拜访,连一瓶水都不敢喝了。风气在变,赵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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