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的目光扫过堂下——匠人们个个低垂着头,紧抿着嘴,无一人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更无人敢迈出那一步。
一股压抑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风箱的喘息声在角落里徒劳地响着。
吕布的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失望与不耐的锐光。
他猛地侧过头,对身旁的崔质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得不倚重的决断说道:
“文实,看来某在此,反倒让他们束手束脚了。”他嘴角扯出一抹冷峻的弧度,“这群匠人,手艺或有,却少了几分胆气与担当。”
他重重一拍崔质的臂膀,力道实在,目光灼灼:
“此间之事,全仗你了!” 语气斩钉截铁,托付之意重于千钧,“这些匠人,畏威而不明理,需你这位深谙机巧、通晓章程的先生,耐心点拨,亲手示范,方能开其心窍,激其巧思!”
他后退半步,将主位彻底让与崔质,声音扬遍全堂,既是说与崔质,更是说与所有匠人听:
“尔等听好!此刻起,崔郡丞之言,便如我之军令!凡有不明、有疑难,乃至有创见,皆可直言!若有能依图造出精品者,重赏!若因畏缩而延误工期,军法绝不轻饶!”
言罢,他不再多言,抱臂立于一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威压不减,却将舞台完全交给了崔质。
崔质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托付,深吸一口气,迎向那些终于敢悄悄抬起的、带着忐忑与期待的目光。
他知道,此刻他不仅是一名技术官员,更是一位破冰者与引路人。
(匠造处大堂内,炉火将崔质的身影拉长)
崔质迎着一众匠人忐忑的目光,缓步走到堂前。他并未急于展开图纸,而是先对众人拱手一礼,声音温和却清晰有力的说道:
“诸位老师傅,”他用了敬称,“质知诸位皆是云中郡内手艺顶尖的匠人,锯木凿卯,锻铁淬火,无一不是多年苦功。
今日将军亲临,非为施压,实因此事关乎郡内万千民生,故寄予厚望。”
他先捧起一个已初步成型的水车巨大叶轮木胚,手指抚过榫卯接口处说道:
“譬如这水车叶轮,”他声音提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寻常水车,叶板平直,借水力推转即可。
然我等所造之水车,需置于水流湍急之大黑河,故叶板弧度须经精密测算,入水角度偏差一分,则效力减半!” 他取过工具,在叶板边缘比划,“此处弧线,非为美观,实为以曲面切分水流,化冲力为旋转之力,事半功倍!”
接着,他挽起袖口,竟亲自执凿,在一根辐条胚料上示范:“榫眼须内斜三分,榫头则外拓两分,”凿刃精准落下木屑纷飞,“如此咬合,方能在急流冲击下不松不裂! 此非刁难,乃是河水中蕴藏的‘力道’使然!”
匠人们渐渐围拢过来,眼神从畏惧转为专注,有人开始低声议论、点头。
讲解完水车关键,崔质毫不耽搁,立刻转向耧车。他命人抬来一架旧式耧车与一架新制“崔耧”雏形并排摆放。
“再看这耧车之变!”他提高声量,“旧耧排种口直上直下,种子易堵塞,且落地疏密不一。”
他手指新旧排种口对比,“而新耧之口,内壁嵌光滑牛角,出口呈外扩喇叭状!此一变,种子顺滑不滞;出口外扩,种子落地自然散开,疏密均匀!”
他推动新耧车示范说道:“更关键者,在于这活动耧腿与可调卡槽!”他调整卡槽,耧腿随之升降,“旧耧入土深浅固定,天旱则种子干死,雨涝则烂根。
新耧可依墒情调节深浅,旱则深播以求湿土,涝则浅种以防烂根! 此乃‘看天吃饭’与‘人定胜天’之别!”
有老匠人忍不住发问说道:“郡丞大人,这活动腿的卡槽,如何保证田间颠簸不松脱?”
崔质欣然答道:“问得好! 卡槽内设铜片,卡死时如铁钳咬合,需手动才能扳开。此乃借鉴弩机悬刀之巧思!”
他环视众人,总结道:“诸位,将军所求,并非奇技淫巧,而是让器物顺应天时、地利之规律! 诸位手中斧凿,刻下的不仅是木纹,更是来年田间金黄的麦浪!”
匠人们闻言,眼中已燃起创造的火焰,纷纷凑近细看,提问声此起彼伏。
崔质一一解答,亲手示范。吕布抱臂立于一旁,看着崔质以精湛的技艺和耐心的讲解,将一群畏缩的匠人点化为专注的创造者,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匠造处大堂内,炉火正旺,匠人们围着崔质刚示范完的水车部件和耧车模型低声讨论,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
吕布见时机已到,向前迈出一步。他身形挺拔,玄甲披风在炉火映照下不怒自威,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好!”他声如洪钟,打破沉寂,“崔郡丞已将此二器之关窍、精髓,剖析得明明白白!”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匠人的脸,语气沉浑而极具分量沉声说道:“我不多言,只叮嘱一句:此乃利国利民之器,非比寻常! 制作时,务求精准、坚固、合用! 不可为求速度,敷衍了事!”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的重量沉入每个人心中,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声音陡然扬起说道:
“然,我亦知诸位辛苦!”他大手一挥,“待此批水车、耧车如期如质完工验收之后,本将军便令高顺都尉,”
他目光扫向一旁肃立的高顺,高顺立刻挺直身躯。
“——给今日在场每一位出力匠人,赏赐上等精盐一斤!”
“精盐一斤”四字落下,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低的骚动。
在边郡,精盐可是硬通货,是寻常人家舍不得多用的珍贵之物。
吕布趁热打铁,声音更加凝重说道:
“此赏,非仅为酬劳,更是酬谢诸位精益求精、为民造器的匠心!”他最后厉声道,“望诸位好生对待手中活计,莫负了我与郡丞之托,更莫负了云中百姓之期盼!”
“谨遵将军令!”匠人们群情振奋,齐声应和,声音比先前洪亮了数倍,眼中充满了干劲与荣誉感。
吕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与崔质、高顺交换了一个眼神。
恩威并施,匠心已燃,接下来,便是静待佳音了。
(匠造处大堂内,炉火噼啪,匠人们已热火朝天地围拢在图纸与木料旁,开始了激烈的讨论与比划)
吕布见众匠人神情已从畏缩转为专注,眼中燃起创造的火焰,便知目的已达。
他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崔质与高顺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与了然说道:
“文实,伯平,此间事已了。”他目光扫过那群沉浸于技艺切磋的匠人,“我等在此,他们反倒束手束脚。”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将这方天地留与真正的行家,才是正理。走,回军营。”
三人悄然退出大堂,翻身上马。离了匠造处那喧闹的院落,行至僻静街巷,吕布放缓马速,对并排而行的高顺道,语气转为深沉务实说道:
“伯平,另有一要事。”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冬日天际,“眼看腊月将尽,正日(过年)转瞬即至。”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高顺,“赏赐之事,关乎军心士气,须得提早绸缪,不容有失。你需拟个详尽的章程出来——”
他屈指数算,条理清晰说道:
“陷阵营老卒、新募士兵、守城士兵,功勋如何核定?赏格如何分等?是赐钱帛,还是赏米粮、盐布,亦或增其田亩?”
他语气加重,“务必公允分明,让将士们真切感受到,追随吕布,有功必赏,劳有所得! 回营后,你我需细细推敲。”
“末将明白!”高顺在马上抱拳,神色肃然,“顺已着手整理军功册录,待回营便呈报将军,一同议定赏格,必使上下皆服!”
“甚好。”吕布点头,一抖缰绳,“驾!”
三骑加速,踏着积雪,向着军营方向疾驰而去。匠造处的斧凿声渐渐远去,吕布、崔质、高顺三人并排驰回军营的路上。
行至辕门下,吕布勒住龙象马,玄甲披风在暮色中如凝固的血液。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上的亲兵,动作一气呵成。
“文实,伯平,随我大帐内议事。”他声音沉浑,不容置疑,大步走向中军大帐。
崔质与高顺紧随其后。三人靴踏夯土,甲叶铿锵,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身影如三柄出鞘的利剑,割开沉沉的暮色。营内巡逻士卒见之,无不肃然行礼。
而军中赏功的细密筹划,已悄然拉开序幕。年关将至,恩威并施,正是凝聚人心的关键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