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冉闵，魂定中原 第23章 故纸新生

檀木盒子被取走后的第三日，傍晚时分，范阳节度使府的书房外，响起了清晰的叩门声。

值守的亲卫警惕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未戴冠冕、仅以一根木簪束发的青年。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苍白，眼神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蕴含着无尽的悲恸、挣扎与一丝决绝。正是那位传说中早已投井自尽的范阳卢氏幼子——卢玦。

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双手捧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檀木盒子，对着门内朗声道：“罪民范阳卢玦，求见陛下。”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仿佛放下千钧重担后的疲惫与释然。

冉闵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挥退了左右亲卫，只留下李农在侧。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的脸。

卢玦走进书房，将空盒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掀开了自己斗篷的兜帽，露出了那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猛地扯开了自己青袍的前襟！

烛光下，他瘦削的胸膛和腹部，赫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疤痕！有鞭痕，有烙铁印，有刀疤，甚至还有几处似乎是野兽撕咬留下的痕迹！这些伤痕层层叠叠，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遭受过的、难以想象的酷刑与磨难。每一道伤疤，仿佛都在低语着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段兰杀我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卢玦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仇恨，“男丁斩首，妇孺充营妓，老者填沟壑！我父……我父被绑在马后，活活拖死！我娘……我姐姐……”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仿佛泪水会玷污了这血海深仇的肃穆。

“我侥幸未死，被老仆拼死藏在尸堆中，才逃过一劫。这些年，我像阴沟里的老鼠，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忍受着这满身的伤痛和蚀骨的仇恨！”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冉闵，“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看着段兰覆灭！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段兰死了，死在陛下刀下，我卢玦……感激陛下！”他说着，竟真的对着冉闵，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感激却迅速被另一种激烈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失望，是愤怒，是不解！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语气，“陛下如今推行的这些新政，广授田亩，兴修水利，看似普惠众生，实则是在断送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世家大族最后复起的希望！”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您将土地分给那些贱民和胡虏！您动用民力去开凿那些不知能否成功的水渠！您打破了旧有的尊卑秩序！这天下，这幽州，难道以后就不再需要诗书传家、明晓礼仪的世家来维系风化、治理地方了吗？！您这是要让我们卢氏，还有那些可能残存下来的家族，永远沉沦，再无出头之日啊！王侍郎……王侍郎他若在天有灵，难道愿意看到他所效忠的朝廷，行此……此近乎绝户之策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将多日来的压抑、对新政的抵触、以及对王谦复杂的情感（既有对其人品的敬佩，又有对其“助纣为虐”的不解），彻底爆发。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卢玦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冉闵静静地听着他的控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未动怒，也未解释。直到卢玦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你说完了？”

卢玦梗着脖子，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固执地守护着自己最后的立场。

冉闵没有直接回答他的任何质问，而是对一旁的李农微微颔首。李农会意，转身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了另一个体积稍大的木匣，恭敬地放在冉闵面前的案几上。

冉闵亲手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泛黄的、有些甚至边缘已经破损的旧纸稿，以及几卷抄录工整的新册。一股陈旧的墨香和淡淡的霉味弥漫开来，仿佛打开了尘封的历史。

他将最上面的一份旧稿拿起，递给卢玦：“你看看这个。”

卢玦疑惑地接过，目光落在纸稿上那熟悉的、磅礴大气的笔迹时，浑身猛地一震！这是他曾祖父卢谌的笔迹！这是一份关于治理桑干河水患、兴修水利的方略草案！上面还有他祖父、父亲陆续添注的笔迹，那些熟悉的字迹，瞬间将他拉回了童年书声琅琅、父慈子孝的时光，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他颤抖着手指，一页页翻下去。里面详细记录了卢氏先祖对幽州水系的考察，对民生疾苦的关注，以及那些未能完全实施的、利在千秋的宏伟蓝图。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大夫理想。

接着，冉闵又将王谦亲笔注释和拓展的那份方案，推到了卢玦面前。

“你再看看这个。”冉闵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仲约，在出使段部之前，于百忙之中，根据你们卢氏先祖的方略，结合当下情势，重新修订和完善的治水之策。他在旁边批注的话，你也看到了——”

冉闵指着那行“卢氏世泽，在于济世。若得施行此策，活万民，胜于守书万卷。惜乎，时不我与，恐难亲见。——王谦 绝笔前”的小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看清楚，也想清楚。”冉闵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卢玦脸上，“王谦王仲约，他至死念念不忘的，是什么？是你们卢氏能否复起，重享荣华吗？不是！他想的，是如何让这幽州万民，能安居乐业，能不再受水旱之苦，不再遭胡骑蹂躏！”

卢玦死死地盯着那份王谦的手稿，看着那清隽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看着那充满了遗憾与期盼的批注，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先祖济世安民的理想，王谦以死践行的道义，与他内心深处那点对于家族特权、对于往昔荣耀的执着，形成了剧烈的冲突。他仿佛看到王谦那温和而又坚定的目光，正穿透纸背，无声地注视着他，拷问着他的灵魂。

冉闵的声音继续响起，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卢玦的心上：“你们卢氏的传承，难道就是守着那些或许早已被段兰夺走、或许埋在地下不见天日的祖产田亩，眼睁睁看着民生继续凋敝，看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无论是汉是胡，继续在贫困、饥饿和仇恨中挣扎，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己无关，只需等待‘复起’的时机吗？！”

“这样的‘复起’，即便成功，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另一个段兰，另一种形式的盘剥与压迫罢了！”

“噗通——”

卢玦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他双手紧紧抓着那份先祖的方略和王谦的批注，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又仿佛被那纸张上千钧的重量压垮。他俯下身子，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多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

那哭声，不再是愤怒的控诉，不再是仇恨的嘶吼，而是充满了无尽悔恨、迷茫被驱散、以及理想被重新点燃后的复杂宣泄！他哭家族的悲惨，哭自己的狭隘，哭王谦的牺牲，也哭这似乎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的、沉重的责任。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溅起细微的水花，也洗刷着他蒙尘已久的心。

李农在一旁看得唏嘘不已，悄然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良久，卢玦的哭声才渐渐止息。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然后再次对着冉闵，郑重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罪民卢玦……愚钝……谢陛下……点醒！”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卢玦……知道该如何做了！”

次日，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在范阳传开。那位神秘出现、身份敏感的卢家幼子卢玦，非但没有被朝廷问罪，反而主动现身，带领着一批招募来的工匠和自愿帮忙的百姓，开始修复那些曾被填埋和破坏的水渠。

他不仅亲自勘测地形，指挥施工，更是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将卢家秘密保存下来的、藏于某处隐秘地窖中的千余卷祖传藏书，全部无偿捐给了刚刚开始筹建的幽州州学！

这些藏书，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不乏孤本、珍本，其价值无可估量。卢玦此举，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卢氏的未来，将不再系于土地和特权，而将系于文化的传承与发扬，系于对这片土地实实在在的贡献。当一箱箱珍贵的书籍被小心翼翼地抬出，运往州学时，无数士人百姓围观，感慨万千。卢玦站在州学门前，看着那些承载着家族荣耀与智慧的典籍即将惠及更多学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释然而又坚定的笑容。

暗流，似乎在这一刻，开始悄然转向。故纸堆中沉睡的先贤智慧与仁人志士的鲜血，共同浇灌出了一株名为“新生”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