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72章 视频里的呼吸声

节后那摊粘稠的、令人步履维艰的糖浆，到底还是被时间这双无形的手慢慢搅动、稀释了。日历一页页翻过，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哈欠声渐渐稀疏，键盘敲击声重新变得密集而规律，茶水间里“怀念假期”的哀嚎也被“需求改了第几版”的吐槽所取代。生活这辆沉重的列车，在经过一个短暂的停靠站后，又一次哐当哐当地驶回了既定轨道，带着所有人，包括吴迪和林薇，朝着下一个站点奔去。

吴迪和林薇上班时间的微信对话框，也像退潮的海水，渐渐恢复了以往的节奏。不再是之前那种见缝插针、几乎不间断的密集交流，而是回到了工作日该有的样子——饭点前后，或者某个项目间隙得以喘息的片刻，才会跳出几条消息。

“午饭吃了啥？”吴迪拍了下自己面前略显寡淡的套餐。

“沙拉！减肥人的宿命！（一个流泪猫猫头）”林薇很快回了一张绿油油的图片。

“看着就很健康。”吴迪回复，顺手发了个“加油”的表情。

“健康但不快乐！羡慕你的大鸡腿！（哭泣）”

对话简单，日常，却依旧带着温度。只是，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吴迪逐渐意识到，那个主动发起对话的人，更多时候变成了林薇。

这种变化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像藤蔓悄无声息地攀爬，等他某天抬头，才发现早已绿意盎然。

消息提示音响起，常常是在吴迪正专注于一行代码或一段日志的时候。

“快看窗外！今天的夕阳真好看！！！”

吴迪会停下手头的工作，顺着她话语的指引望向窗外，在钢筋水泥的灰色天际线里，寻找那一抹惊艳的夕阳红，然后认真回复：“看到了，真的很好看！！！”

话题也不再局限于“吃了吗”“在干嘛”。它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落在意想不到的角落，然后生根发芽。

“啊啊啊气死我了！刚发现最常用那支口红断了！才买没多久！（一张断成两截的口红照片）”

吴迪对口红一无所知，只能回复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附带一句：“还能救吗？”

“救不了啦！心痛我的钱包！你说为什么好看的颜色都那么脆弱？”

吴迪答不上来，只觉得她这带着点娇嗔的抱怨很有趣。

又或者，深夜临睡前。

“睡不着……刷到一个测试，测你适合什么香型的香水。我测出来是木质调！感觉好成熟哦。你喜欢什么味道？”

吴迪握着手机，努力回想自己接触过的有限气味：“好像……没什么特别研究。洗衣粉的味道？”

“直男回答！（一个嫌弃的表情）下次带你闻闻我的蓝风铃！超级清新！”

“好。”他回复，心里默默记下“蓝风铃”三个字。

甚至有一天，她拍了一堆面膜包装袋过来。

“选择困难症犯了！快帮我选一个！绿色补水，蓝色收缩毛孔，黑色清洁……今晚宠幸哪个？”

吴迪看着那五颜六色、功能各异的袋子，感觉比看系统架构图还复杂，硬着头皮指了绿色的：“这个吧，听起来比较基础安全。”

“收到！就它了！（一个敬礼的表情）”

这些琐碎得近乎私密的分享，一点点蚕食着两人之间那点安全的距离。吴迪从最初的手足无措、只能干巴巴回应，到后来渐渐能跟上她的节奏，甚至偶尔能抛出一点自己的看法。他依旧把握着分寸，从不越界，但心底那片原本只生长着代码和房贷的荒原，仿佛被她这些零零碎碎、带着生活气息的语音和图片，浇灌出了些许不一样的绿意。

他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这一次次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聊中，被呼吸吹得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会破开，又始终顽强地隔在那里。谁都没有伸手去捅破它，但某种亲密感，却实实在在地在文字的往来间滋生、蔓延，像无声无息的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

这天晚上，吴迪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享受一天中难得的松弛时刻。手机接连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林薇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连串红色的语音条提示，每条都超过二十秒。

他擦头发的手顿住了。这么多长语音，看来是积攒了不小的情绪。他点了播放，把手机贴在耳边。

林薇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语速快得像加特林机枪，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和烦躁。

“我的天哪，吴迪，我真的要气炸了！你知道我们公司有多离谱吗？！就我们平时做图用的那个软件！公司一直用的是破解版你知道吧？大家都用，心照不宣的事了！”

“结果！结果今天！法务部突然收到律师函了！人家软件公司找上门来了！说我们侵权！要求立刻停止使用并且赔偿！”

吴迪能想象她此刻一定是柳眉倒竖，说不定还在原地踱步。他继续听着。

“然后呢？你猜然后怎么着？我们那个傻逼领导！把我们都叫到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用破解版了！要用正版！要支持知识产权！说得冠冕堂皇！”

语音条自动播放到下一条，她的怒气显然升级了。

“然后呢？！屁都没放一个！丝毫没提公司出钱买！意思就是，要用正版？行啊，你们自己想办法！自己掏钱买订阅！一个月大几百呢！这不上班还得倒贴钱吗？！这破公司怎么不干脆让我们自带电脑自付电费呢？！”

“下来我们同事都快气疯了！这不是欺负人吗？哪有这样式儿的？垃圾公司！呸！”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有点破音，听得吴迪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为她感到愤懑不平。他正想打字回复，安慰她几句，或者跟着骂两句那无良公司——

屏幕陡然一变！

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客厅的寂静，“林薇 视频通话”几个大字伴随着那个熟悉的卡通头像，占满了整个屏幕！

吴迪心里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视频？林薇打视频过来了？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烁跳动的邀请，心脏毫无章法地咚咚狂跳，血液似乎一瞬间全都涌向了头部，耳根阵阵发烫。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头发还湿着，乱糟糟地耷拉着，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和家居短裤，背景是普普通通的客厅……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耙了耙头发，又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能在这零点几秒内让一切变得整齐体面。

铃声固执地响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拒绝？怎么可能。这是林薇第一次打视频过来。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屏幕瞬间亮起，切换成了视频界面。林薇的脸猛地出现在屏幕那端，占据了大部分画面。背景似乎是她的卧室，暖黄色的灯光，身后是贴着浅色壁纸的墙和一个摆满玩偶的架子。

吴迪的第一感觉是——动态的她，比照片上还要生动鲜明一百倍。可能是因为气愤，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抿得很紧，几缕碎发因为激动的动作从耳后滑落，贴在颊边。她真的……气得脸都快要绿了。

“吴迪！你听到我语音没？！气死我了！语音根本说不清，我必须得跟你视频吐槽！不然今晚肯定睡不着！”她语速极快，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比语音条里更加真实，带着清晰的呼吸声和细微的电流杂音。

吴迪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拿手机的姿势，让自己在屏幕里的形象看起来更端正些：“嗯，刚听完。是太离谱了，哪能这样。”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自己听着都觉得有点干，有点紧。

“对吧？！我就说哪有这样的！”得到回应，林薇的吐槽欲更是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我们领导那个嘴脸！好像我们用破解版是多大的罪过，转头就把锅全甩给我们！正版？可以啊，公司倒是掏钱啊！合着软件是给我们自己用的？项目利润难道进我们个人腰包了吗？”

她越说越气，手指都开始无意识地比划，镜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吴迪屏息听着，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里她的脸上，看她因为气愤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她说话时偶尔快速眨动的眼睛，看她鼻尖上那几颗在视频灯光下更明显的小雀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说话时呼出的细微气流，仿佛能穿透屏幕，吹拂到他脸上。

在她喘息的间歇，他适时地插话，语气带着十足的共情：“确实太坑了，这明显是公司转嫁成本。软件是生产资料，本来就应该公司提供。”

“就是就是！”林薇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最强的同盟，“而且你知道吗？他还暗示说，如果不想自己买，也可以用……用开源免费的那种！我的天，那种软件能跟专业的比吗？效率低得要死，做出来的效果也差！这不是逼着我们要么自掏腰包，要么降低工作质量吗？怎么会有这么又当又立的公司！”

她气得拿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口，镜头一阵晃动。吴迪看着屏幕里她仰头喝水时滑动的喉咙，感觉自己也有点口干舌燥。

“垃圾公司！”他跟着骂了一句，语气斩钉截铁。

“没错！垃圾公司！呸！”林薇放下水杯，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夸张的呸的表情。

也许是吴迪这无比配合的声讨起到了作用，也许是那股最激烈的怒气终于发泄了出去，林薇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肩膀垮下来一些，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紧绷，反而带上了一点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抬手把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完整的、写满了无奈的脸，“上个班，还得自己配装备，感觉像是回到了古代学徒工，还得给师傅交钱。”

看着她那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吴迪紧绷的神经也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倒贴上班，新时代打工奇观。”

屏幕那端的林薇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哈哈哈！对！倒贴上班！精准总结！吴迪你总结得太到位了！”

她这一笑，仿佛打破了之前那种纯粹愤怒的氛围。两人隔着屏幕，一个无奈地摇头，一个忍不住发笑，原本义愤填膺的吐槽，突然就变了味，染上了一点荒诞的喜剧色彩。

“算了算了，不气了不气了，”林薇摆摆手，笑容还挂在脸上，虽然带着点疲惫，“再气也没用，还能真辞职不成？为了这点事也不值当。最多……以后摸鱼摸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嗯，心态很重要。”吴迪点头，表示高度赞同。

又闲扯了几句公司其他奇葩事，话题渐渐轻松下来。视频通话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林薇那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啊……好像有点困了，吐槽完毕，能量耗尽。”她揉揉眼睛，“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敷个面膜冷静一下，不然怕带着怒气入睡。”

“好，快去敷面膜吧。”吴迪说。

“嗯，拜拜啦~”林薇冲着镜头挥挥手，笑容懒洋洋的。

“拜拜。”

视频挂断的瞬间，屏幕暗下去，跳回之前的聊天界面。客厅里骤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吴迪却依旧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她又快又脆的吐槽声，眼前还残留着她气得瞪圆眼、又无奈笑开的生动表情。视频通话带来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在场感”，强烈得让他心跳依旧有些失序。

虽然聊的全是让人窝火的公司破事，但……这是第一次视频。他看到了她说话时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到了她房间的布置，听到了她比语音更真实、更有呼吸感的声音。

这感觉……很不一样。

一种细微的、雀跃的欣喜，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在他心底荡漾开来。他放下手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里不知何时，早已扬起了一个清晰的、压不下去的弧度。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吧？

他想着，拿起沙发上干燥的毛巾，重新盖在还在滴水的头发上，慢慢地揉擦着。窗外是城市永恒的霓虹光影，而他的小屋里，却仿佛因为刚刚那通跨越了空间的视频连接，残留着某种鲜活的、温热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