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6章 新锚点

周一的清早，空气里带着初夏特有的、微凉的潮气。吴迪比闹钟设定的时间早醒了半小时，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着鼓点。他对着那面小小的独立卫生间镜子，把头发梳得格外服帖，崭新的白衬衫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无，领口挺括地抵着下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孤零零立在行李箱上的深蓝色旧水杯，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它拿起来，塞进了背包侧袋。杯壁那圈顽固的浅褐色茶渍，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他提前了将近四十分钟到达宏远机械所在的工业园。园区里已经热闹起来，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的身影步履匆匆，叉车在厂房之间的小道上“嘀嘀”鸣叫。找到宏远所在的c栋三楼，玻璃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前台位置空无一人，只有几盆绿萝在角落里蔫头耷脑。吴迪的心微微悬起，在门外徘徊了几步，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有人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前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一个穿着灰色保洁服的大姐正拿着拖把从里面出来，看到吴迪，愣了一下：“这么早？找谁啊？”

“您好，我是今天新入职的，叫吴迪。”

“哦，新来的啊！”大姐恍然，指了指靠墙的一排旧沙发，“坐那儿等会儿吧，管人事的小刘还没到呢。”

吴迪道了谢，在沙发最边上坐下。沙发的皮革有些磨损，坐下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挺直腰背，双手放在膝盖上，背包搁在脚边，像个等待老师检阅的小学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打量着这个不算宽敞但还算整洁的前厅，墙上有公司的LoGo和几个荣誉铜牌，角落里堆着几箱未拆封的办公用品。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纸张油墨的气息，和“诚信机电”那混杂着机油、汗味和烟味的气息截然不同。

玻璃门又被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风。两个和吴迪年纪相仿的男生探头进来，脸上带着相似的拘谨和探寻。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吴迪，其中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生主动开口：“哥们儿，也是今天新来的？”

“嗯，吴迪。”吴迪站起身，点了点头。

“赵磊！”高个子男生伸出手，笑容爽朗。

“孙鹏。”另一个稍矮些、皮肤略黑的男生也腼腆地报上名字。

三人简单寒暄了几句，都在沙发上坐下，气氛稍微活络了些。没过多久，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一个扎着马尾、穿着职业套裙的年轻女孩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摞文件，正是hR小刘。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都到了啊？三位是吧？”小刘语速很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招呼他们，“来来来，先跟我办手续！”

填表、签合同、复印身份证毕业证、录入指纹、拍照……流程繁琐却有条不紊。当那张印着“清江宏远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字样、贴着吴迪稍显严肃的登记照的蓝色工牌递到他手里时，塑料片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有了一种微妙的、被纳入某个体系的踏实感。工牌上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和职位：设备维护助理工程师。

“好了，跟我来吧，带你们去部门。”小刘收好文件，领着三人穿过一条不算长的走廊，推开了一扇挂着“设备维护部”牌子的门。

门内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办公区，比“诚信机电”那个小办公室大了几倍不止。阳光透过几扇大窗户洒进来，照在排列整齐的浅灰色办公隔断上。大约有十几个人，大多穿着工装夹克或t恤，年纪看起来都不大，此刻正各自对着电脑忙碌着，键盘敲击声和低声交谈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李工！”小刘对着靠窗位置喊了一声。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深蓝色工装夹克、头发微卷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放下手里的鼠标走了过来。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脸上带着随和的笑意，目光在吴迪三人身上扫过。

“李工，这三位就是今天新来的同事，吴迪、赵磊、孙鹏，分到你们设备维护部了。”小刘介绍道。

“欢迎欢迎！”李工——设备维护部的负责人，声音洪亮，伸出手和他们依次用力握了握，“我是李峰，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兄弟了！来，都过来认识一下！”

他拍了拍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办公室的嘈杂：“各位，手里的活先停一下！给大家介绍三位新战友！吴迪、赵磊、孙鹏！以后就在咱们维护部扎根了！大家呱唧呱唧！”

稀稀拉拉但还算热情的掌声响起。十几道目光带着好奇和友善投了过来。吴迪感到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来，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李峰笑着看向他们。

赵磊第一个开口，声音洪亮，带着点学生气的自信：“大家好！我叫赵磊，xx职业技术学院机电一体化毕业，之前在xx厂实习过半年，负责过几条线的日常点检，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孙鹏显得有些紧张，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但清晰：“大家好，我叫孙鹏，也是学机电的，刚毕业，没太多经验，一定努力跟各位前辈学习！”

轮到吴迪，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平稳：“大家好，我叫吴迪，xx学院机械设计制造专业毕业。”他顿了顿，脑海中飞快掠过“诚信机电”那狭小的空间和王德发的脸，最终只化作一句简洁的补充，“之前……在一家小公司做过设备维护相关工作。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他微微鞠了一躬。

“好！”李峰带头又鼓了下掌，“行了，以后慢慢就熟了！小张！”他喊了一声旁边隔断里一个圆脸、看着很面善的小伙子，“你带他们去工位，就在你旁边那片空着的三个位子。电脑都装好了，账号密码贴桌上了，先自己熟悉熟悉环境，看看系统里那些设备资料，下午我再给你们安排具体任务。”

小张应了一声，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工位是标准的格子间，桌面干净，崭新的电脑显示器亮着待机画面，键盘鼠标一应俱全。桌角果然贴着一张便利贴，写着登录账号和初始密码。吴迪拉开椅子坐下，椅子的滑轮在地板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放下背包，迟疑了一下，还是从侧袋里掏出了那个深蓝色的旧水杯。杯壁上那圈茶渍，在这崭新明亮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像一个小小的、从过去带来的信物。他把它小心地放在显示器旁边。

“嘿，吴迪是吧？”旁边工位的小张探过头来，圆脸上带着笑，“我叫**，以后就是邻居了！有啥不清楚的随时问我，别客气！”

“嗯，谢谢张哥！”吴迪连忙点头，心里微微一暖。

时间在熟悉新电脑、尝试登录内部系统、浏览那些密密麻麻的设备档案和维修记录中滑过。办公室里气氛轻松，偶尔有人低声讨论问题，或者起身去接水。吴迪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中午十二点的下班铃声准时响起。办公室立刻活跃起来，关电脑、推椅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新来的三位！”李峰的声音响起，他已经穿好了外套，“走，带你们认认吃饭的地儿！今天咱们部门迎新，我请客！”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办公楼。园区门口果然是一条热闹的“小吃一条街”，各种招牌林立，油烟香气混杂着人声扑面而来。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兰州拉面、麻辣烫、炒饭炒面……摊主们热情地吆喝着。

“想吃啥？别跟我客气！”李峰大手一挥，很是豪爽。

赵磊提议：“要不沙县吧？经典，快！”孙鹏点头附和。吴迪自然也没意见。

小小的沙县店里挤满了穿着各色工装的食客。他们好不容易在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吴迪看着墙上贴着的菜单，点了一份鸡腿套餐饭。饭菜很快端上来，米饭冒着热气，卤鸡腿油亮诱人，配着卤蛋、雪菜和几根青菜。李峰点了几样小吃拼盘，招呼大家别拘束。

“来，以茶代酒，欢迎三位加入我们设备维护部！”李峰举起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是店家免费小说网站提供的淡黄色大麦茶。大家都笑着举杯碰了一下。

饭桌上气氛很快热络起来。李峰问了问他们仨的学校和大概情况，也简单介绍了下部门主要维护哪些生产线设备，平时工作节奏怎么样。其他同事也七嘴八舌地插话，说哪个食堂的师傅手抖得厉害，说夜班遇到过的奇葩故障，吐槽上个月加班多么酸爽。笑声不断。吴迪扒着饭，鸡腿炖得很入味，米饭也软硬适中。他听着，偶尔也笑着回应几句，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和紧绷的嘴角，在这嘈杂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里，一点点化开了，融入了这个新集体模糊而温暖的轮廓里。

“吃饱没？”李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咱们公司没食堂，就这点不好。不过这条街选择多，慢慢试，总能找到合口味的。下午一点半上班，时间还早，”他指了指办公楼方向，“困了的，回工位趴会儿，养足精神。咱们这活儿，有时候半夜机器趴窝了也得爬起来，精神头很重要！”

回到办公室，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吴迪学着其他同事的样子，把键盘往里推了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胳膊枕在桌沿，脸埋进臂弯。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偶尔翻身的窸窣声。没有王德发办公室的烟味，没有隔断间隔壁的争吵。一种久违的、被允许的、甚至是被鼓励的安宁包裹着他。他闭上眼，意识很快沉入了短暂的黑暗。

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李峰果然给吴迪他们三个新来的各自发了一份简单的设备清单和对应的基础维护手册，让他们先对着系统里的资料熟悉熟悉。吴迪专注地看着屏幕，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点。旁边的**偶尔会探头过来，指点一下某个设备型号的易损件在哪里查，或者某个故障代码大概对应什么问题。时间在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声中悄然流淌。

第二天一早，吴迪刚打开电脑，hR小刘的身影就出现在部门门口。

“吴迪、赵磊、孙鹏！”她探进头来，“走，新人培训，在二楼小会议室，今天一天。”

小会议室果然不大，长方形的会议桌几乎坐满了。除了他们三个设备维护部的，还有几个分配到生产部、质检部和采购部的新人，加起来十来个。讲台上，hR经理和一位负责安全培训的主管已经准备好了ppt。

培训内容排得很满：公司发展历程、组织架构、企业文化（ppt上写着“严谨、协作、创新”）、规章制度（重点是考勤和保密）、员工手册解读、安全生产规范（放了一段触目惊心的机械事故警示片）、以及最重要的——公司核心产品（几种工业用减速机和传动部件）和主要生产流程介绍。

信息量巨大，像密集的冰雹砸下来。吴迪努力集中精神，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要点。当屏幕上展示出公司那些庞大复杂的生产线照片，讲解着那些精密减速机在矿山、港口、大型工程机械上的应用时，吴迪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这与“诚信机电”那些修修补补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宏远机械，这个在园区里并不起眼的公司，背后连接的，是庞大工业体系的一角。他手中那本崭新的员工手册，似乎也沉甸甸了几分。

培训持续了一整天，中间只有短暂的休息和一份统一订的盒饭。结束时，吴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比干一天体力活还累。但收获也是实实在在的。宏远机械的轮廓在他心中清晰了许多，不再只是一个提供五千块薪水和五险一金的名词。它有了产品，有了流程，有了规则，也隐约有了它在这个城市工业脉搏中的位置。

回到工位，他拿起桌上那张蓝色的工牌，塑料片边缘光滑。他把工牌塞进卡套，挂在了脖子上，冰凉的卡片贴着胸口皮肤。显示器旁边，那个深蓝色的旧水杯静静立着，杯壁上的茶渍依旧顽固。吴迪拿起杯子，走到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热的水。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清冽。

他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目光扫过屏幕上打开的、尚未看完的设备维护手册。窗外，工业园区的夕阳正缓缓下沉，给巨大的厂房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新的锚点，似乎正在这片喧嚣与秩序交织的土壤里，悄然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