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5章 短暂的休憩

银行账户里那串沉甸甸的数字，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瞬间抚平了吴迪心头盘踞已久的焦虑皱褶。压在头顶的乌云——下个月的房租、一日三餐的算计、银行卡余额的步步紧逼——被这突如其来的七千多块钱驱散了。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而深沉。

求职App上那些密密麻麻、闪烁着诱惑或陷阱的职位信息，不再具有那种令人窒息的紧迫感。吴迪不再像之前那样，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在屏幕上疯狂滑动、海投简历。他删除了好几个标注着“急招”、“高薪诚聘”却查不到像样参保信息的公司。每天醒来，他会慢悠悠地给自己煮一碗挂面，卧个鸡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点开App，像在逛一个巨大的、陈列着各式各样未来可能性的集市。目光挑剔地扫过那些岗位描述，薪资低于四千五的？划掉。工作地点远到要横跨整个清江市的？划掉。名字听起来花里胡哨、岗位职责却语焉不详的？划掉。

时间忽然变得粘稠而缓慢，像融化的糖浆。上午投出去三五份简历，下午接到一个面试电话，或者干脆没有。剩下的时间，便彻底属于他自己。出租屋里那扇小小的窗户，透进的光线缓慢地在地板上移动。吴迪陷在椅子上，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成了他忠实的伙伴。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滑动，短视频里夸张的笑脸和魔性的音乐在无声地流淌，游戏里绚烂的技能特效和激烈的厮杀占据了他的视线，网络小说里跌宕起伏的情节填补着现实的空白。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里面压着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困意袭来，他便爬上那张稍宽一点的床，拉上窗帘，沉沉睡去。没有隔壁的争吵，没有楼上的狗吠，也没有王德发那间办公室里挥之不去的机油和烟味。睡眠变得前所未有的深沉和安稳，醒来时常常已是暮色四合。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溜进来，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他打开外卖App，不再盯着最便宜的那几栏，而是点一份加了肉的盖浇饭，或者一份料足的麻辣烫。食物带来的短暂慰藉，与无所事事的空虚感交织在一起，像一种微醺的麻醉。

唯一需要打起精神的时刻，是每周固定打回家的电话。当那个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亮起，吴迪会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脸上努力调动起一种轻松的、带着点“职场人”惯有的、略带疲惫的满足感。

“喂？奶！刚下班！”电话一接通，吴迪的声音便自动切换成一种轻快的调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工作后的沙哑，“今天还行，不算太忙。中午和同事出去下馆子吃的，点了俩菜，味道不错！”他信手拈来地编织着细节，把楼下快餐店十五块的盒饭升级成了“下馆子”。仿佛那个叫“诚信机电”的地方依旧存在，他依然每天准时打卡，和那个叫张伟的同事一起，在弥漫着机油味的小办公室里，接听那些此起彼伏的报修电话。

“又发工资了！”他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喜悦，仿佛那笔钱是每月准时落下的甘霖，“跟之前一样，都存着呢！你们别操心，我在外头好着呢，钱够用！”他巧妙地避开具体数字，只传递“稳定”和“宽裕”的信号。电话那头，奶奶的大嗓门立刻充满了欣慰和欢喜，絮叨着让他吃好穿暖，别太累，絮叨着妮妮又学会了什么新词，追鸡时摔了一跤自己爬起来没哭……

吴迪握着手机，安静地听着，脸上维持着那层薄薄的笑意。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平静无波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出租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得有些刺耳。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岸，淹没了刚才刻意营造的热闹。他像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卖力地表演着岁月静好，台下唯一的观众却在千里之外，隔着模糊不清的镜头。

这短暂的、近乎奢侈的“假期”，在投出几十份简历、经历了十多个或远或近、或期待或失望的面试后，终于被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打破。

“您好，请问是吴迪先生吗？我这边是清江宏远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人力资源部。恭喜您通过面试，我们决定录用您担任设备维护助理工程师一职……”

后面的话，吴迪听得有些恍惚。宏远机械？他努力回忆着面试那天的情形。公司在城南一个规模不小的工业园区里，租用了其中一栋标准厂房的三层。厂区门口确实有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人进进出出，办公楼区域虽然不算气派崭新，但窗明几净，前台接待他的小姑娘也穿着得体的职业装。面试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自称技术部主管，问的问题很专业，但态度平和。当时他填期望薪资时，犹豫了一下，写下了“6000”。一百多号人，在清江这种地方，在经历过“诚信机电”那种小作坊的吴迪眼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公司”了。

“薪资方面，”电话那头hR的声音公式化却清晰，“结合您的经验和岗位要求，我们这边能给到的是税前5000元，试用期三个月，薪资按90%发放。转正后缴纳五险一金。您看可以接受吗？”

五千。比他期望的少了一千。但吴迪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五险一金”这四个字，像一道金光闪闪的护身符！这对刚从小作坊爬出来的吴迪来说，无异于一步踏进了“正规军”的门槛。五千块，在清江，足够他活得比现在体面得多。至于吃饭？面试那天他就留意到了，园区门口就是一排热闹的路边摊和小饭馆，烟火气十足，价格也实惠。有没有食堂，此刻完全不重要。

“可以接受。”吴迪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但很肯定。

“好的。那您的入职时间，我们这边安排在……”

“下周一！”吴迪几乎是脱口而出，生怕对方反悔似的，“下周一我可以入职！”

“好的，没问题。稍后我会把详细的录用通知和入职指引发到您邮箱，请注意查收。欢迎加入宏远！”hR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热情。

挂了电话，吴迪握着手机，在狭小的房间里呆立了几秒钟。屏幕上还残留着刚才的通话记录。一股巨大的、带着暖意的气流从脚底板直冲上头顶，然后缓缓地、沉沉地落回胸腔，熨帖了里面每一寸褶皱。成了！他猛地挥了一下拳头，无声地咧开嘴笑了出来。

紧绷了许久的弦彻底松了。最后几天，吴迪彻底进入了“待机”状态。简历？不看了。App推送的新职位？视而不见。他甚至把手机里几个求职App的通知都关掉了。

日子只剩下最纯粹、最原始的节奏：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晒到脸上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洗漱？慢悠悠的，对着那个小小的独立卫生间镜子，仔细刮掉新冒出的胡茬。吃饭？楼下那家他平时舍不得去的、卖小炒的馆子成了常客。点一份回锅肉，一份清炒时蔬，配一大碗白米饭，细嚼慢咽，感受着油脂和碳水带来的踏实满足。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房间，他就歪在椅子上，新手机插着充电线，屏幕亮着，游戏里的战鼓声、队友的呼喊声在耳机里轰鸣。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就盯着天花板上那圈早已熟悉的水渍发呆，任凭时间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无声淌过。

等待，不再焦灼，反而带上了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他知道下周一的清晨，闹钟会再次响起，他将汇入清江市清晨的人潮，走向那个在工业园区里有一百多号人、叫“宏远机械”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未知的航程。但此刻，这短暂的、无所事事的、被阳光和食物填满的时光，是他用那场不愉快的“诚信”经历和一次孤注一掷的申诉，为自己挣来的，最珍贵的喘息。

周五的傍晚，吴迪在园区门口那个熟悉的炒饭摊前，打包了一份加了火腿肠和鸡蛋的豪华炒饭。金黄的米粒裹着油光，香气扑鼻。他拎着塑料袋，慢慢踱回出租屋。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居民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工业园区方向隐约可见的巨大厂房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矗立。

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家里的号码。这一次，拨号前，他脸上没有刻意堆砌的笑容，眼神里也没有了表演的痕迹，只有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真实的平静。电话接通，奶奶熟悉的大嗓门传来。

“喂？奶，”吴迪的声音很轻快，带着一丝由衷的放松，“嗯，刚吃完饭。周末了，休息两天……跟您说个事儿，我换了个新工作，下周一就去上班了……嗯，公司挺大的，在工业园那边，好多人呢……工资？还行，比之前好点，关键正规了，该有的都有……您和爷爷放心，这次肯定能好好干……”他顿了顿，看着桌上那份油汪汪、香喷喷的炒饭，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满足，“刚还在公司门口的小馆子打包了份炒饭回来，味儿挺好。”

他絮絮地说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映在他清澈的眼底，像落满了细碎的星子。桌上那份简单的炒饭，此刻也仿佛散发着安稳生活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