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传 第30章 秋狩

秋意渐浓，金风送爽，吹散了紫禁城积攒一夏的沉闷与燥热。宫中的桂花开了又谢，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甜腻的冷香。我与皇帝萧景琰之间那数次看似随意却机锋暗藏的对弈闲谈，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虽未解冻，却透出了一丝光亮。西偏殿的日子，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因这微妙的变化，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同。份例用度再无刁难，各宫态度愈发谨慎，连长春宫那边，也维持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短暂沉默。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一场即将到来的盛事，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再次搅动了后宫看似平静的水面——秋狩。

秋狩是大周朝的重要典礼，既是帝王宣示武功、操练士卒的国事，也是皇室成员、勋贵重臣齐聚一堂、联络感情的盛会。按照惯例，皇帝将携部分妃嫔、皇子及宗室亲贵，前往京郊皇家围场，历时半月。这对于常年困于深宫的妃嫔而言，是难得的出行机会，更是争宠固位的绝佳舞台。往年间，为了争夺随行名额，后宫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

消息传来，六宫顿时暗流涌动。贵妃柳玉娇协理六宫，又是太后亲侄，随行几乎板上钉钉。其余名额有限，高位妃嫔中，育有皇子的贤妃、母家势大的德妃自然在列，剩下的一两个名额，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丽嫔之流早已活动开来，四处打点，力求一席之地。

而我，一个位份低微、无子无宠的才人，按常理绝无可能入选。最初听闻此事，我只当是遥远的喧嚣，与我这西偏殿的方寸之地并无干系。我依旧每日读书习字，打理殿内事务，偶尔被传去弈棋，谨慎地维持着与皇帝之间那根纤细而脆弱的纽带。

直到那日，高德忠再次踏足西偏殿，传达的口谕却让我怔在原地。

“皇上口谕，秋狩在即，沈才人近日于棋道颇有进益，特许随行，伴驾左右，以解旅途寂寥。着即准备，三日后启程。”

随行秋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绝非寻常恩典！历朝历代，能随驾秋狩的妃嫔，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圣眷正浓。我二者皆无，皇帝此举，无疑是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究竟是进一步的试探，是更深的布局，还是……他真的开始对我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眷顾？

无论如何，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像一块巨石，彻底打破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六宫。惊讶、嫉妒、猜疑、审视……各种目光再次聚焦于西偏殿，比以往更加灼热，更加复杂。

长春宫的反应最为激烈。虽未明着发作，但次日晨省时，贵妃柳玉娇那冰冷的目光几乎要将我凌迟，言语间的敲打更是毫不掩饰：“秋狩乃国之大事，随行人员皆需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皇家体统，更莫要仗着些许小聪明，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字字句句，充满警告与敌意。丽嫔等人更是酸话连篇，夹枪带棒。

我唯有垂首恭顺应答，心中却如明镜。此行，绝非游山玩水，而是步步惊心的险途。围场非比宫廷，规矩相对松散，人员混杂，正是阴谋暗算的温床。贵妃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而我，势单力薄，离了宫廷这相对熟悉的樊笼，如同离水的鱼，危机四伏。

然而，危机中也蕴藏着机遇。秋狩远离深宫，皇帝相对远离繁杂政务，或许能有更多接触的机会？能否借此，更进一步？更重要的是，围场汇聚宗室重臣，或许……能接触到与父亲旧案相关的人？哪怕只是一丝线索，一线希望。

接下旨意，我开始着手准备。衣物用具自有内务府按制准备，但我需准备的，是心境与谋算。我叮嘱挽月务必谨慎，随行人员只带她一人，春桃秋杏留守西偏殿，严加看管门户。我将那副暖玉棋盘仔细收好，这是皇帝“恩宠”的象征，亦是护身符与警示牌。我又翻出几本记载边疆风物、骑射典故的杂书，连夜翻阅，以备不时之需。甚至，我将陈太医之前留下的、以防万一的几味急救丸药也悄悄带上。

出发前夜，我独坐灯下，心神不宁。窗外秋风萧瑟，卷起落叶，发出沙沙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我知道，明日踏出宫门，便意味着踏入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战场。皇帝的用意依旧模糊，贵妃的杀机清晰可辨，前路吉凶未卜。

“才人，夜深了，早些安歇吧。”挽月轻声催促，脸上满是忧虑。

我点点头，吹熄了灯，躺倒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父亲期盼的眼神、母亲含泪的嘱托、宫中经历的种种屈辱与艰险、皇帝深邃难测的目光、贵妃淬毒的敌意……纷至沓来。我紧紧攥着被角，指尖冰凉。

这是一步险棋，但我已无退路。唯有向前，在荆棘丛中，杀出一条生路。

三日后，辰时正，皇家仪仗浩浩荡荡驶出玄武门。旌旗招展，甲胄鲜明，鼓乐喧天。我坐在分配给才人规格的、略显简朴的马车里，透过纱帘，望着渐渐远去的、巍峨而压抑的紫禁城，心中百感交集。马车颠簸，前途未卜，但至少此刻，我呼吸到了宫墙外自由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

车队迤逦而行，蹄声嘚嘚，车轮滚滚。我知道，秋狩这场大戏，已然开场。而我，这个原本微不足道的才人，已被命运的浪潮，推到了舞台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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