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内的激烈辩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各个阶层。关于“选贤任能不看出身”这一核心原则的争论,不再是庙堂之上的抽象议题,而是开始牵动无数士人的现实命运与未来憧憬。这股风潮,甚至也影响到了李斯隐居的乡间,以一种具体而微的方式,映照出这项变革的深远意义。
一日午后,李斯正在书房内指导李赟辨识一幅大幅舆图上标注的郡县方位与山川形胜,管家来报,称有客来访。来者是附近县邑的一位年轻士子,名叫桓谨,正是之前曾向李斯请教过学问、并因家境贫寒、一手好字而被李斯请来帮忙抄录过《寰宇志》部分内容的那个寒门学子。只是此次前来,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沉静谦和,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一丝忐忑不安。
“学生桓谨,拜见文成公(李斯谥号,此处为尊称)!”桓谨恭敬地长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起身时,双手仍有些不自觉地紧握着。
李斯示意他坐下,命仆人奉上热汤,温和地问道:“桓生今日前来,气色不同往日,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桓谨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心绪,双手接过陶碗却并未饮用,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斯,声音带着急切:“不敢隐瞒文成公,学生……学生近日听闻咸阳朝堂有议,欲开‘制科’,许天下士子,不论出身贵贱、门第高低,皆可凭自身才学应试,量才录用。此事……此事当真?非是市井谣传?”他的眼中充满了希冀与探寻的光芒,仿佛一个在漫长寒夜中跋涉的人,终于窥见了天际可能出现的曙光,既渴望靠近,又怕那只是幻影。
李斯看着他,心中了然。桓谨出身清寒,祖上数代皆是本分农夫,唯他自幼聪颖过人,得遇一位落魄乡间的老儒生见其可教,倾囊相授,使其于经史子集、律法算学皆有涉猎,且能融会贯通。然而,因其家世清白却无任何官场背景、宗族势力,虽有真才实学,却始终难以获得地方官吏的青睐与举荐,入仕无门,空有抱负,只能在家乡半耕半读,偶尔靠替人抄写书信、文书换取微薄薪俸以贴补家用、购买书简,内心之郁结与苦闷,可想而知。这“选贤任能不看出身”的传闻,对他这般处境的寒门俊彦而言,不啻于一声惊雷,足以撼动其固有的人生命运。
“朝议之中,确有此事,”李斯缓缓点头,证实了他的听闻,语气平和而审慎,“陛下与部分有识之臣,确有此意,欲破‘世卿世禄’之旧习,广开才路。然具体章程如何设定,考试科目如何权衡,各方利益如何平衡,阻力亦是不小。最终能否顺利推行,又能推行至何种地步,尚在未定之天。”
尽管李斯语气谨慎,未给任何肯定的承诺,桓谨眼中的光芒却并未熄灭,反而因为得到了权威的证实而更加炽热,他激动地向前倾身,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即便……即便只有一线希望,于学生,于天下千千万万如学生这般出身寒微、却胸怀点墨的学子而言,亦是再造之恩!这意味着……意味着我们不必再仰仗权贵鼻息,不必再苦候那渺茫无期、全凭人情的察举荐拔,只需埋首典籍,研磨学问,锤炼真才实学,便有机会凭借手中之笔、胸中所学,堂堂正正踏入仕途,一展平生抱负……文成公,此乃打破门阀壁垒、唯才是举的千古善政啊!”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说到激动处,霍然起身,再次向李斯深深一揖,几乎及地:“学生此来,一是想向文成公求证消息真伪,以免空欢喜一场;二来……学生深知此举冒昧,但……但若此制果真得以推行,学生必当奋力一搏,赴京应试。然学生家中贫寒,赴咸阳路途遥远,盘缠尚且难筹,且这新制若行,想必需有身家清白、符合资格之担保……学生斗胆,不知文成公……届时能否……”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他希望李斯这位曾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长者,能在必要时,看在赏识其才学的份上,给予他一定的经济资助或至关重要的身份担保与声援。
李斯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政策而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年轻人,仿佛透过时光的烟尘,看到了当年那个毅然离开楚国上蔡、只身入秦、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与对未知不安的年轻李斯。时代不同,境遇各异,但那渴望打破出身桎梏、凭借自身才能改变命运的火种,却是如此相似,跨越时空而共鸣。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即答应具体事项,而是转而问道,语气严肃:“桓生,若果真开科取士,凭文章才学定高下,汝自觉所长何在?是精于律令条文,还是熟稔算学章句,亦或是深研经义微言?”
桓谨闻言,立刻挺直了原本因生活重压而略显单薄的腰板,眼神恢复了自信与清澈,朗声答道:“回文成公,学生于律法案例、算学应用用功最深,自问析理之明、运算之捷,不逊于任何官学培养之子弟!至于经义,学生亦曾熟读,然更重其经世致用之微言大义,而非寻章摘句之训诂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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