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发出的决断,其速度与果决,远远超出了李斯,乃至天下许多观望者的预料。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朝野的胶东郡叛乱消息传至咸阳后,尚不足半月,一道措辞严厉、意志坚决、如同雷霆般的诏书,便已加盖皇帝玺印,由信使快马加鞭,通过四通八达的驰道与驿站系统,迅速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郡县,自然也传到了李斯隐居的乡野。
当郡府的信使再次风尘仆仆地赶来,恭敬地将那份抄录在细密绢帛上的诏书呈送到李斯手中时,这位早已看惯风云、心如止水的前丞相,伸出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绢帛,目光凝重地逐字阅读。
诏书的文辞慷慨激昂,充满了帝国法度特有的严正与力量。它痛斥叛乱者“忘恩负义,背弃国恩,祸乱社稷,荼毒生灵”,申明皇帝“承天之命,统御万方,肩负祖宗之重托,岂容宵小之徒跳梁跋扈,动摇国本”,最后,诏书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朕将亲率六师,躬行天罚,以靖地方,以安万民!”
“帝御驾亲征平乱……”李斯放下诏书,低声重复着这六个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他缓缓踱步至院中,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清澈,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凝固的烟尘,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凋零前的肃杀气息,这景象恰如他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心境。
一方面,一股难以抑制的、近乎本能的欣慰与激赏之情,从他心底深处涌起。扶苏,这位他亲眼看着从一个略显文弱、怀抱仁政理想的少年,一步步成长为执掌帝国的年轻君主,在此帝国面临严峻挑战、人心惶惶的危急关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怯懦与犹豫,更没有像某些优柔寡断的君主那样,躲在深宫之中,将平乱重任完全委于将领。他选择了最为刚猛、也最具风险的道路——御驾亲征!这意味着他将以天子之尊,亲临险地,将自己的安危与帝国的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这无疑向天下臣民、向那些蠢蠢欲动的潜在反对者,昭示了帝国中枢平定叛乱的钢铁意志与无上决心!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魄力与担当!这证明,扶苏并非只有仁厚宽和的一面,在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同样流淌着其父始皇帝那种“履至尊而制**”的雄主血脉,在关键时刻,他能爆发出足以震慑寰宇的刚毅与决断!这让他看到了帝国未来的希望,一种超越守成、迈向更强盛的希望。
然而,这丝欣慰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瞬间便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几乎令他窒息的深沉忧虑与恐惧所吞没。御驾亲征,这四字背后,是尸山血海,是刀剑无眼!战场非是咸阳宫那秩序井然的朝堂,那里没有法度的绝对庇护,只有最原始的杀戮与混乱。流矢、陷阱、敌军突袭、甚至内部可能的暗算……万一,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不测,那支淬毒的冷箭,那次突如其来的混战,那个隐藏的刺客……李斯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扶苏不仅仅是一位皇帝,他是李斯耗尽毕生心血、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推行严法峻制所想要辅佐、想要塑造的“理想君主”的具象化,是他改变二世而亡那悲惨宿命的最大希望所在,更是他晚年在这乡野之间,内心深处一份难以割舍的、如同看待自家出色晚辈般的骄傲与精神寄托。他无法想象,若扶苏在那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稍有闪失,对这个刚刚步入稳定、百废待兴的庞大帝国,将是一场何等毁灭性的灾难!那意味着朝局可能瞬间崩坏,各方势力必将再度掀起惨烈的权力争夺,六国遗族更会趁机而起,他李斯一生的抱负、一生的挣扎、乃至他最终选择急流勇退所换来的这份安宁,都将随之彻底化为泡影,帝国很可能滑向比这场叛乱更深不可测的深渊!
更何况,扶苏自幼长于深宫,虽经历过沙丘之变的惊心动魄,见识过宫廷斗争的残酷,但真正的两军对垒、尸横遍野的沙场血战,他从未亲身经历。他能适应那种时刻与死亡为邻的极端压力吗?他能有效指挥那数十万习性各异、来自天南地北的虎狼之师吗?他能在那瞬息万变、虚实莫测的战局中,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吗?朝中并非没有宿将,蒙恬虽逝,但王贲等将领仍在,为何非要皇帝亲身犯此奇险?是朝中已无绝对可信、可托付大事的帅才?还是扶苏有意借此良机,彻底掌握军权,树立起无人可以挑战的绝对权威,以根除未来可能出现的藩镇割据隐患?无数的疑问、揣测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李斯的心防,让他坐卧不宁,食不知味。
他仿佛能透过这遥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那支从咸阳巍峨城门浩荡开出的东征大军。玄黑色的旗帜如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精锐的卫士甲胄鲜明,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而在这支强大军队的最核心位置,那位身着玄色戎装、肩披绣金披风的年轻皇帝,正骑在一匹神骏的战马之上,面容或许还有些稚嫩,但眼神却已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般坚定、锐利。他也仿佛能“听”到胶东郡那片即将成为修罗场的土地上,战鼓擂动,杀声震天,箭矢如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而皇帝的身影,恰恰就处于这死亡风暴的最中心,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