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到访,如同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投下的一颗石子,虽然激起了层层涟漪,但随着车驾远去,李斯的生活很快又回归了那条已然习惯的、宁静而缓慢的乡野轨迹。每日的晨起耕作、午后读书、傍晚与老妻溪边散步,一切似乎都与从前无异。然而,这次短暂却意义非凡的会面,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扶苏那场关于“守成之要在于安民”、“任贤之基在于察吏”,尤其是“安民之难在于体察其隐微之艰”的深谈,仿佛一把无形的钥匙,重新激活了李斯那被田园风光和闲适生活暂时抚平的、属于顶级政治家的敏锐观察力与深层忧患意识。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个人“心自在”的田园乐趣与天伦之乐,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更多地投向了他所置身的这片看似宁静祥和的乡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审视的专注,更加细致入微地去观察那些他曾在庙堂之高、于宏观层面无数次谈论与谋划的“民”的真实生存状态。于是,那些过去或许被他有意无意忽略、或因身份悬殊而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如今如同被清水洗过的卵石,清晰地、带着棱角地浮现出来,以一种无法回避的力量,让他真切地、甚至是刺痛地看到了“乡野常见民生艰”的现实图景。
这种“艰”,首先体现在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与令人心惊的脆弱性上。李斯自家的菜畦经过精心打理,产出颇丰,加上儿子李由等人定期的、不惹人注目的接济,以及皇帝偶尔赏赐的那些足够普通农家生活数年的金帛,足以让他和老妻过着衣食无忧、甚至堪称优渥的晚年生活。但他周围的乡邻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注意到,隔壁的王老汉一家五口,尽管每日天不亮就下地,日落方归,如同勤恳的蚂蚁般在那几百薄田里耗尽气力,但每到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饭桌上的粥便稀薄得能清晰地照见碗底的人影,几个半大的孩子脸上总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菜色,眼神缺乏同龄人应有的灵动。一场突如其来的、并不算特别严重的冰雹,就可能将地里即将抽穗的麦子砸得七零八落,王老汉蹲在地头,抱着脑袋,那无声的绝望和愁苦,能让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为了活下去,或是为了缴纳不可避免的赋税,他们往往不得不咬牙向村里那几户放贷的富户借下“驴打滚”的阎王债,从此陷入难以挣脱的债务泥潭,辛苦一年,可能连利息都还不清。他看到村里的妇人们,在操持完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照料好啼哭的孩童之余,还要在昏暗的油灯下,拼命地纺线、织布,直到深夜,只为用那粗糙的土布,去集市上换取一点点少得可怜的盐巴、铁针等生活必需品,她们的手指常年粗糙开裂,布满老茧,仿佛从未真正干净过。他更看到,一旦家中有人生病,哪怕是并不致命的风寒或腹泻,对于许多家庭而言都可能是灭顶之灾。请不起郎中,抓不起药,要么全靠身子硬扛,听天由命;要么便是万不得已,含着眼泪卖掉祖传的、赖以活命的几亩薄田,或者更残忍的,鬻卖亲生骨肉,以求一线生机。那种面对疾病和无情命运的深深无力感与绝望,远比任何奏章上的数字更具体,更鲜活,也更深刻地刺痛了李斯。他回想起自己位居丞相时,看到的只是各郡县上报的冷冰冰的户口、垦田、赋税数字增减,虽然也从字里行间知道民间存在疾苦,但那种认知是抽象的、模糊的,远不如眼前这些具体而微、每日都在上演的生计挣扎来得如此震撼和真切,直击灵魂。
其次,是精神与文化层面,教育机会的几乎完全缺失所带来的、另一种更深沉的“艰难”。李斯自己在家中教导孙辈识字读书,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视其为晚年最大的慰藉之一。但他环顾整个村庄,除了里正等极少数家境稍宽裕、或许希望孩子将来能接替自己职务的人家,会让孩子勉强认几个字、学一点简单的算术外,绝大多数的农家子弟,从能够拿动锄头、牵动牛绳的年纪开始,便如同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终日跟随在田间地头,重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他们的人生轨迹,似乎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被无形地注定:学会种地,娶妻(或嫁人)生子,然后养育下一代,继续重复这循环。知识、文化、书籍、更广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另一个遥远而缥缈的、与自身完全无关的维度里的东西。李斯曾一时兴起,尝试与一些在溪边放牛、眼神清澈、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半大孩子交谈,发现他们对山林里的鸟兽、田间的作物有着惊人的、源于生存本能的敏锐观察,但对于文字、对于村庄之外的天地、对于历史典故、对于国家政令,却几乎一无所知,眼神中充满了茫然。这种精神世界的贫瘠与上升通道的彻底封闭,让李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哀。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愚民易使”或许有助于一时统治的稳定,但从长远来看,没有教育的普及,所谓的“开启民智”、“稳固国本”便根本无从谈起,这些看似淳朴的农家子及其后代,将永远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在土地与贫困世代循环的磨盘上,难以挣脱。一个缺乏新鲜血液和智慧活力的王朝,其根基终将逐渐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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