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钟鸣鼎食、珍馐美馔不绝于口的咸阳丞相府,李斯的餐桌,如同他如今的生活一般,褪去了所有繁华与雕饰,变得异常简朴,甚至可以说是清贫。然而,这看似寡淡的“粗茶淡饭”,于他而言,非但没有半分清苦难熬之感,反而每一餐都吃得有滋有味,回味无穷,真正是“亦香甜”无比。这种味觉上看似矛盾实则和谐的转变,实则是其整个生活方式、内在心境乃至生命态度彻底更新、返璞归真的外在映照。
餐桌上的食物,几乎都带着泥土的芬芳、阳光的温度和亲手劳作的痕迹。那碗中颗粒分明、散发着氤氲热气的米饭,并非来自官仓的精米,而是他亲眼看着热心的邻居帮忙在附近水田里播种、插秧、除草、收割,再经过石臼一下下舂米脱壳,最后由老妻用那口烧着柴火的土灶,细心蒸煮出来的。每一粒米都饱满而朴实,咀嚼在口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阳光雨露沉淀后的、最纯粹的自然甘甜,远非丞相府那些经过反复淘洗、蒸煮得过于软烂的贡米可比。
蔬菜更是新鲜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或是清晨从院中菜畦里现摘的几把绿油油的葵菜,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或是几根脆生生的莴苣,带着泥土的清香;或是几颗红艳艳的萝卜,刚从地里拔出,缨子碧绿。烹饪方式也极其简单,或是清炒,只需少许自家榨的菜籽油和一点点粗盐,便能激发出蔬菜本身的清甜爽脆;或是凉拌,用少许醋和酱调味,开胃爽口;若是赶上时节,用新挖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春笋或冬笋,与几片腊肉或干脆清炖一锅汤,那鲜美的滋味足以让人咂舌回味。偶尔,他能从屋旁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中,耐心垂钓得几尾巴掌大的鲫鱼或鲤鱼,亲自刮鳞去内脏,用少许粗盐略微腌制后,或是用油煎得两面金黄酥脆,或是与豆腐一同煮成一锅奶白色的鲜汤,这便是餐桌上难得的美味佳肴,其鲜美远胜过往那些由御厨精心炮制、却失了本味的山珍海味。就连那看似普通的鸡蛋,也是自家散养的几只母鸡所下,蛋黄颜色深浓如金,香味扑鼻,无论是简单的水煮蛋,还是与韭菜同炒,都散发着浓郁的农家风味。
这些食物,没有复杂的调味料堆砌,没有精雕细琢的摆盘艺术,更没有那些象征着身份地位的稀有食材,但它们却充满了生命最初的能量和纯净,每一口都仿佛能品尝到阳光、雨露、泥土和辛勤劳作交织而成的、最质朴也最真实的滋味。
与眼前这简朴却充满生机的餐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过往丞相府中那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膳食记忆。那时,四方贡品络绎不绝,八珍俱陈于案,烹龙炮凤(形容烹饪极其珍贵的食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面对着满案色香味形俱佳的珍馐美馔,李斯却常常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他的心思被无数亟待处理的紧急政务、错综复杂的派系算计、如履薄冰的人际权衡所牢牢占据,进食更像是一种为了维持体力、保证精力以应对无尽公务的必要程序,甚至更多时候,餐宴本身就成了政治博弈的延伸场合,每一道菜品的上桌顺序、每一次举杯敬酒,都可能与某个重要的议题、某位关键人物的拉拢或试探紧密相关。美味,在那种环境下早已异化,失去了其最本质的慰藉心灵、滋养身体的功能。更有甚者,出于安全考虑,每一道送入丞相府的菜肴、每一壶酒,都需经过心腹侍从严格的银针试毒、专人尝膳,那种在无处不在的恐惧阴影下的进食,如同戴着镣铐跳舞,又何谈丝毫的享受与愉悦?
而今,这“粗茶淡饭”所带来的香甜滋味,其源头是多层次且深刻的。
首先,这香甜源于食物获取的直接性与亲身参与所带来的巨大成就感。他知道眼前这碗香喷喷的米饭,源于村东头老王家的哪一块水田,经历过怎样的春播夏耘、秋收冬藏;他知道盘中翠绿的蔬菜,是他哪一天亲手间苗、除草、浇灌才长成的;他知道那碗鲜美的鱼汤里的鱼,是他在溪边哪个熟悉的河湾,耐着性子等待了多久才钓上来的。从播种到收获,从采摘到烹饪,他或多或少都参与其中,付出了真实的劳动和持续的关注。这种与食物之间建立起的亲密无间的联系,使得每一口咀嚼,都不仅仅是在摄取维持生命的营养,更是在细细品味自己劳动创造的成果和日常生活留下的温暖痕迹。这种由亲手创造而来的滋味,是任何由他人奉上、无需付出即可得到的山珍海味都永远无法替代的。
其次,这香甜来自于进食时那种心无旁骛、全然放松的纯粹状态。他现在吃饭,就是吃饭,心无挂碍。无需一边咀嚼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朝局的微妙动向,无需一边举箸一边揣摩皇帝陛下某个眼神背后的深意,更无需时刻警惕同僚可能隐藏在笑容下的冷箭。他可以专心致志地感受米饭在口中的软糯与甘甜,蔬菜的清脆与多汁,鱼汤的鲜美与温润。他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细嚼慢咽,充分体会食物在口腔中随着咀嚼而释放出的、层层递进的味道变化。他可以与相濡以沫的老妻边吃边聊,话题是菜畦里哪颗白菜长得最好,孙儿昨日又学会了什么新词,隔壁张老汉家添了牛犊之类的家长里短,轻松、愉快,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与人情味。这种精神上的彻底松弛和专注,使得他的味蕾仿佛被重新唤醒,变得格外敏感和通透,能够捕捉并欣赏到食物最细微、最本真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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