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风云变幻,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群臣之间的倾轧算计,乃至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九重宫阙……这一切曾经构成李斯生命全部重心、耗费了他毕生心血与智慧的喧嚣背景音,如今,都已彻底退去,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隔世回响,再也无法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丝毫涟漪。
在这片他亲手选定、倾心营造的林泉幽境之中,李斯的生命,仿佛经过了一场彻底的洗礼与涅盘,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圆满的状态——“心自在”。这种“自在”,绝非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颓废,亦非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空洞,而是一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内在安宁与精神独立,是灵魂在彻底卸下了所有社会角色、权力重负与历史包袱之后,所获得的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通透而轻盈的解放。
这种极致的“心自在”,首先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日常起居的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那是一种回归生命本源的随意与安然。
他不再需要依据宫廷漏刻那精准却冰冷的滴答声来严格规划每一天的日程,不再需要为了某一次至关重要的朝会、一场可能决定派系命运的召见而反复斟酌衣冠是否得体、举止是否合仪、言辞是否妥当。他的生活节奏,完全遵循着天地自然最朴素的韵律:日出东方,晨曦微露,林间的鸟儿发出第一声清脆的啼鸣,他便自然醒来,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却无比舒适的粗布深衣;日头升高,暖意融融,他便扛起那把木柄已被手掌磨得温润光滑的锄头,踏着露水,走向那片倾注了他无数汗水的菜畦,仔细地除草、松土、间苗,直到阳光变得灼热,汗水顺着布满皱纹的额头滑落,浸湿了衣衫,他才心满意足地扛起农具归家;有时兴致寥寥,或夜间读书晚了些,他便一觉睡到自然醒,披衣推门而出,对着满院被晨光镀上金边的翠竹,慵懒地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心中毫无半分往昔因“迟起”而可能产生的负罪感或焦虑。他用餐也随心所欲,饿了,老妻便会端上热气腾腾的、或许只是粗粮野菜却清香可口的饭食,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品尝着人间至味;困了,或许是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或许是在溪边潺潺的水声旁,寻一处树荫下的青石板或一块平坦的溪石,便可安然小憩,鼾声轻微,与风声、鸟鸣、水流声交织成一曲最自然的催眠乐章。这种身体上的、最基础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正是“心自在”得以生根发芽的沃土。
更深层次的“心自在”,则在于他那曾经为庞大帝国高效运转了数十年、堪称天下最精密复杂的“智械”般的大脑,终于可以彻底关机、重启,运行一些纯粹属于他李斯个人、无关天下兴亡、不计利害得失的程序。
他可以耗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光,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静静地蹲在院角的蚂蚁窝旁,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些微小的生灵如何齐心协力、秩序井然地搬运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食物颗粒,惊叹于那渺小生命体内蕴含的惊人毅力与协作精神;他可以仰起头,花上一个时辰,目不转睛地看着屋檐下那只灰蜘蛛如何不厌其烦地、以惊人的耐心和技巧,修补它那张被风雨损坏的八卦网,仿佛在欣赏一位顶尖的织造大师在进行艺术创作;他可以侧耳倾听,分辨风吹过不同密度竹林时发出的或清脆或低沉的沙沙声响,感受那无形无质的风,如何与有形的自然之物互动,奏出千变万化的天然乐章。他也可以任由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毫无目的地飘飞,穿越数十年的时光隧道,回到童年时那个贫寒却充满单纯快乐的上蔡小城,回想起与早已记不清名字的玩伴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的趣事,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母亲在昏暗油灯下、于简陋灶台边为他准备晚餐时那忙碌而温暖的背影……这些被漫长、紧张、充满算计的政治生涯深深压抑在记忆最底层的、柔软而带着人性温度的片段,如今如同被泉水洗涤过的珍珠,清晰地浮现出来,闪烁着岁月沉淀下的温润微光,轻轻地抚慰着他那颗饱经沧桑、已然苍老却终于得以舒展的心灵。他思考的问题,也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不再是“如何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以达到权力制衡?”或“如何推行某项新政才能最小化阻力、最大化效益?”,而是变成了“为何这片枫叶到了深秋会变得如此火红?是何种造化之功?”、“溪水中那些悠游的鱼儿,它们是否也有着自己的家族、自己的欢乐与忧愁?”。这些在昔日位极人臣的他看来近乎“无用”甚至“可笑”的思考,如今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与天地万物、与一切生灵悄然连接、同呼吸共命运的奇妙体验,这是一种彻底超越了社会身份、政治地位、历史评价,回归到生命最本真状态的“大自在”。
更重要的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心自在”,其最坚实的根基,源于他对过往一切的彻底释然,以及对未来宿命的无惧无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