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归隐生活,其最核心、也最根本的状态,便是“远离朝堂纷扰”。这并非仅仅指地理空间上离开了咸阳都城,离开了帝国权力的漩涡中心,更是一种主动的、刻意的、甚至是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心理疏离和信息屏蔽。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深知洪水猛兽之害的治水者,在心灵周围精心修筑起一道坚固而高耸的堤坝,将所有可能来自咸阳权力中心的波澜、暗流、试探乃至风暴,都坚决地、不留情面地阻挡在自己那片来之不易的、宁静的生活港湾之外。
信息的主动隔绝:从耳聪目明到充耳不闻
在过去长达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作为帝国官僚体系的顶尖人物,李斯早已凭借其地位、权势和手腕,建立起一张庞大、高效、触角深入帝国各个角落的信息网络。他需要像蜘蛛一样,端坐于网中央,时刻感知着最细微的震动:皇帝的喜怒、百官的动态、各派系的明争暗斗、各地的民情、边境的军报乃至敌国的异动。信息,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是他做出精准判断、进行复杂博弈、巩固自身地位的生命线。他曾经是帝国最“耳聪目明”的人之一。
然而,自他下定决心归隐、离开咸阳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有步骤地、坚定不移地 dismantle(拆除)这张耗费心血编织的信息网络。他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一丝来自旧日权力场的信息,都可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他苦心经营的安宁,甚至可能将他重新拖回那个他极力想要摆脱的漩涡。
他严令禁止所有仍留在咸阳的旧部门生、政治盟友,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子李由(仍在朝为官),主动向他传递任何涉及朝堂政局、人事变动、权力更迭、派系斗争的消息。起初,仍有一些人不理解他为何要如此“自绝于外”,或是出于旧日情分和习惯性的依赖,亦或是别有用心、试图将他作为潜在的靠山或棋子,仍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试图向他递送信息。有的在看似寻常的家书中,用隐晦的词语提及朝中风向;有的则派心腹家人,借探亲、送物之名,风尘仆仆赶来,试图进行“秘密汇报”。
对于这些试探和“好意”,李斯的态度异常坚决,处理方式也毫不含糊。对于那些夹带私货的家书,他会看完,但绝不回信讨论任何政事,仿佛那只是普通的问候;对于那些前来“汇报”的旧部或信使,他或者干脆避而不见,让老妻或仆人代为接待、打发;或者只在庭院中、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短暂的、礼节性的会面,话题严格限定在家长里短、身体状况、风土人情上,一旦对方言语中流露出试图将话题引向朝堂局势的苗头,他便立刻用询问对方家中情况、当地收成等毫不相干的话题巧妙地岔开,或者直接以“年老精神不济,需静养”为由,温和而坚定地端茶送客。
他不再订阅任何官方的邸报(即便以他曾经的级别和关系网,弄到这些易如反掌),不再与任何过往的政治盟友保持私人通信。他甚至特意叮嘱老妻和身边仅有的几名忠仆,在日常生活中,尽量不要在他面前谈论任何从外界听来的、可能与朝政、官员、宫廷相关的流言蜚语,无论那消息听起来多么惊人或者与他有怎样的关联。他仿佛给自己戴上了一个无形的、却无比有效的耳罩和眼罩,主动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对那个他曾无比熟悉、甚至一度掌控部分的权力世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聋子”和“瞎子”。这是一种需要极大意志力才能维持的、主动的“信息孤岛”状态。
心境的刻意转变:从心系天下到专注当下
比信息隔绝更为艰难和关键的,是心境的彻底转变。数十年的宦海沉浮、权力中心的生涯,早已在他思维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心理惯性。归隐之初,这种惯性并非一下子就能消除。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那些关于朝堂的思绪,仍会像不受控制的幽灵,悄然浮现:他离开前正在极力推行的那项新法,后续会遇到怎样的阻力?能否顺利实施?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某位年轻官员,在失去他的庇护后,能否在复杂的派系倾轧中站稳脚跟?皇帝陛下最近似乎龙体欠安,朝中是否会因此掀起新的波澜?某个他昔日的政敌,最近似乎又有了新的动作……
这些思维的碎片,如同顽固的、试图回涌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试图保持平静的心海,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牵挂。
但李斯的意志力远超常人。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精神上的回流”对自己安宁生活的潜在威胁。他开始有意识地进行一场艰苦的、持续的自我调适和心理“断奶”。每当类似的、关于朝堂的思绪刚刚冒头,他便会立刻像一个高度警觉的哨兵,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真实、具体、可触摸的事物上:他会起身走到窗边,凝神观察菜叶上晶莹的露珠是如何在晨曦中闪烁、滚落;他会侧耳倾听屋外小溪流过鹅卵石发出的、永不停歇的潺潺声响,分辨其音调的变化;他会走到院中,拿起那把熟悉的锄头,感受木质手柄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将精力集中于眼前需要松土的那一垄菜地;或者,他会端起老妻刚刚为他沏好的、那杯用当地粗茶泡制的、色泽深浓的茶水,细细品味入口时的苦涩以及咽下后喉间泛起的淡淡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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