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当年那个在龙椅上需要垫高才能露出脸庞、眼神中常带着几分怯生与依赖的幼帝,不知不觉间已然长成一位身姿挺拔、面容英挺的少年天子。十七岁的皇帝,正处于青春勃发、雄心初绽的年纪,骨骼舒展,气韵初成,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几句温言安抚、被轻易引导的孩童了。
这种由内而外的蜕变,宫中的旧人感受最为真切。每日清晨的梳洗时辰,负责伺候盥洗、整理冠冕的内侍,如今需得微微踮脚或仰头,才能为他抚平十二章纹冕服上最细微的褶皱,将那顶象征至高权力的冕旒端正戴于发髻之上。曾几何时,那身特意放宽尺寸缝制的朝服,套在他身上还显得空荡,如今却已被宽阔的肩背和隐约显出结实线条的臂膀撑得恰到好处,腰束革带,更显蜂腰猿臂,英气逼人。他的面庞褪去了孩童的圆润,下颌线条如刀削般清晰硬朗,喉结突出,声音也完成了从清亮到低沉的转变,在空旷高峻的宣政殿上响起时,字句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敲击在每位朝臣的心上。
他开始注重帝王的威仪,朝会前会反复确认冠冕是否端正,玄衣纁裳的纹饰有无瑕疵,佩玉的撞击声是否合乎礼制。端坐于龙椅之上时,背脊挺直如松柏,目光平静地、缓缓地扫过丹陛之下躬身肃立的文武百官。那眼神,少了几分孩童式的好奇与探寻,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与天成的威严,虽未言语,却已自然流露出一股迫人的压力。尽管见到李斯时,他依旧会依照礼数,尊称一声“仲父”,语气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那份曾经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已如潮水般悄然退去,换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帝王自身的疏离与持重,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正在两人之间悄然划定。
更为深刻的变化,源于他日益深厚的学识与飞速增长的见识。十余年寒暑不辍,李斯倾囊相授,从《商君书》到《韩非子》,从律令条文到权谋机变,从治国方略到御下之法,系统而严谨。更有诸多博学博士,为他讲解经史子集,乃至天文历法、地理疆域、算术工巧等杂学。御书房里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案头堆积的竹简与绢帛高可盈尺,见证着这位年轻君主如饥似渴的汲取。如今的他,已能毫不费力地独立阅读并理解绝大部分奏章,甚至能在李斯详尽讲解之后,提出角度刁钻的疑问或独到的见解。一次,深入研讨《韩非子·五蠹》篇时,他竟能引经据典,就“势”(权威、地位)与“术”(权谋、手段)在当下治国实践中孰轻孰重,与李斯展开了一番颇有深度的辩析。虽其见解在李斯听来尚显稚嫩,逻辑链条亦非无懈可击,但那敢于质疑、独立思考的姿态,以及试图将所学理论与现实政务相结合的强烈意愿,已足以让这位宦海浮沉数十载的“仲父”暗自心惊。年轻的皇帝已不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被动的聆听者,他满腹的才学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渴望亲自去丈量这万里江山的每一寸肌理,去评判这纷繁政务的每一处细节。
这种成长的轨迹,在日常处理政务的细微之处,体现得尤为清晰。以往,李斯将审阅后的奏章附上详尽的处理意见呈送御前,小皇帝多数时候是点头认可,至多提出一些基于表面现象的疑问。而今,情况已然迥异。
一日,李斯照例呈上一份来自东部某郡的紧急奏章,郡守在文中以去岁遭遇天时不利、导致粮食歉收为由,恳切请求朝廷减免该郡今岁的赋税,以苏民困。李斯已仔细批阅,并在旁附上意见,认为可体恤民艰,酌情减免三成赋税,既可彰显朝廷仁政,亦不至于过度影响国库收入。少年天子接过奏章,垂眸细阅,神色专注。良久,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奏章中提及的去年具体粮产数据上,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李斯,目光澄澈而锐利,打破了御书房的宁静:
“仲父,此郡守请求减免赋税,所言灾情与民困,理由看似充分。然,朕细观其去岁上报之粮产数目,虽较丰年确有所减,但若严格依照我大秦律令对各郡粮产的考核标准,此数目远未至需要朝廷特旨减免赋税之程度。”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意味,稍作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继而清晰地说道,“此事关乎国法公平与地方吏治。是否应即刻遣一名得力御史,秘密前往该郡核查实情?以防其中有虚报灾情、借朝廷仁政邀买地方人心之嫌,或……意在掩盖其自身治理不力、仓廪空虚之实?”
又一日,廷议东海郡郡守的继任人选。李斯属意一位以精明强干、政绩卓着而闻名的官员,并向皇帝详细列举了其过往功绩。皇帝端坐其上,认真聆听了“仲父”的推荐,却并未像以往那样立即表示认可或采纳。他沉吟片刻,随即命尚书郎调来该官员完整的履历档案与历年考功记录。在众人安静等待中,他一份份仔细翻阅,指尖划过记录其家族背景的竹简时,微微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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