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白日将揭晓何种隐秘,尤夫?本总会在晨露仍缀于草尖时苏醒。木质百叶窗的缝隙间,微光尚未漫进房间,他已套上浆洗挺括的亚麻晨衣,指尖抚过衣襟上父亲留下的刺绣 —— 那株失传的古植物,仅余灰线在布面蜷曲如旧。
他从不会做出搅动街巷流言的事。此刻天空刚被晨雾晕成乳白,尤夫踩着露水穿过庭院,石板缝里的苔藓浸湿了鞋跟。廊下青铜风铃偶被风拂,声响细碎如私语。这是父亲在世时雷打不动的习惯,那位总捧羊皮卷在黎明踱步的学者,常说晨光能照透历史尘埃。父亲下葬那日,尤夫亦是这般站在庭院,望着第一缕阳光爬上父亲常坐的橡木椅,从此接过这沉默仪式,倏忽已是五载。
尤夫的父亲曾是大陆学界北斗。书房那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藏着比初代哈斯曼更详尽的大陆变迁图谱,连宫廷史官都要隔三差五来借抄手稿。可身为儿子的尤夫,如今能做的唯有重复这无意义的循环 —— 绕着花圃里早已枯萎的玫瑰丛转圈,靴底碾过枯黄花瓣时,总觉自己像困在玻璃罩中的飞虫。
立秋后的风裹着湿冷潮气,吹得廊下藤蔓沙沙作响。往年此时,父亲会摘下最后一批月季插在书房青瓷瓶里,可今年花圃只剩被虫蛀空的花萼,裸露的花枝像老太太干枯的手指。尤夫拢了拢晨衣领口,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便散了,他连从枯枝读出诗意的闲情都无,双腿却像被上了发条,不由自主迈向庭院 —— 有些习惯一旦刻进骨头,理智也拦不住。
这习惯早已成街坊心照不宣的事。面包店老板娘会特意多留个热乎麦饼,等他散步结束来取;守城门的卫兵换岗时,总会对着庭院方向多望两眼。所以当舒雅的声音从紫藤架后传来,尤夫并不意外,只是喉结猛地滚动,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墙角那丛被霜打蔫的蕨类。
“我从索菲那里听说的……”
空气冷得像块冰,尤夫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细小雾团,又被风扯碎。他能感觉到舒雅的目光落在发顶,却怎么也抬不起头 —— 那天他冲口而出的 “肮脏” 二字,此刻像铅块堵在嗓子眼。父亲倒在魔剑下的模样总在梦魇里重演,可这不是伤害眼前少女的理由,道理他都懂,胸腔里翻腾的憎恶却偏不听使唤。
那天他攥着父亲染血的手稿冲出房间,连舒雅错愕的眼神都没敢看。此刻石桌上的露水正顺着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像他无处安放的愧疚。
“…… 有何贵事?”
声音干得像被晒裂的河床。尤夫知道该道歉,可虚伪的歉意到了嘴边,又被舌尖顶了回去。
舒雅的声音细得像根绷紧的弦,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什么事?”
“—— 给我睁开你那耷拉着的眼睛好好看着!”
突如其来的怒喝像块石子砸进平静的晨雾。尤夫猛地抬头,撞进舒雅涨红的眼眶 ——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霜粒,嘴唇抿得发白,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你对我说过对吧?说我‘肮脏’。” 舒雅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却字字清晰,“没错,我确实是被魔剑附身的肮脏东西 —— 是被诅咒钉死的剑,这命运像烂泥一样粘在我身上,甩都甩不掉……”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所以我才要撕碎它!我要把这诅咒吞下去,再从骨头缝里把它碾碎!”
她突然伸出食指戳向尤夫的胸口,指尖带着冰凉温度:“我不准你躲在自己的壳里,一边窝囊地发抖,一边恨着魔剑!我舒雅也是有尊严的 —— 你这懦夫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看看我是怎么跟这命运拼命的!”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踩着露水跑开,晨雾里只剩她渐远的脚步声,和尤夫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风卷着枯叶擦过他的靴底,尤夫突然弯下腰,用拳头死死抵住发紧的喉咙。
—— 他做得到吗?
若易地而处,他能像舒雅这样,对着那个因恐惧而口不择言的男人,喊出对抗命运的誓言吗?他有那样的勇气吗?
憎恨的理由,真的像他以为的那样理所当然吗?
尤夫缓缓抬头,晨雾正从天空缝隙里慢慢退去,露出片泛着淡青的天幕。
“…… 对了,今天就是那一天啊。”
不管这一天将决定多少人的生死,尤夫?本依旧在清晨醒来。
尽管今天,是决定军国存亡的日子。
四个小时后,首都郊外的平原被浓雾浸成乳白色。三百名军国士兵的盔甲在雾中若隐若现,金属摩擦的脆响穿透寒气,在寂静旷野里荡出很远。印着四脚弩图案的军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凝结白霜的草叶。
“时候终于到了。”
“终于到了。” 婕斯往掌心呵着白气,呼出的雾团刚碰到睫毛就化成了水。她坐在折叠椅上,貂皮斗篷边缘沾着细碎冰晶,“该让他们瞧瞧军国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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