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的营地里,死寂正在取代喧嚣。
断粮第三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那是皮革烧焦的臭味混合着胃酸的酸腐,像腐烂的兽骨在铁锅里熬煮,刺鼻得令人作呕。
风从营帐缝隙钻入,带着雪粒刮过脸颊,冷得如同刀割。
远处传来一声干哑的咳嗽,紧接着是皮带被牙齿撕咬的“咯吱”声,听得人牙根发酸。
曾经能拉开三石强弓的壮士,此刻却虚弱地靠着冰冷的营帐,铠甲与冻土粘连,一动便发出“咔嚓”的脆响。
他眼神浑浊,手指冻得发紫,仍机械地啃着自己的皮带,舌尖尝到的是皮革焦糊的苦涩与血肉糜烂的腥气。
更有人将甲胄上的牛皮衬里拆下,投入陶锅里与雪水同煮。
锅底仅剩半寸浑浊的灰汤,浮着几缕黑丝,像腐烂的筋络。
那锅边蹲着的士卒,手捧粗陶碗,贪婪地嗅着那点微弱的热气,指尖触到碗壁时,竟被烫得一颤——那是他们三天来第一次感受到“热”。
怨气如无形的毒雾,在军营中悄然蔓延,像湿冷的苔藓爬满人心。
“我们被骗了!他林昭,不过是拿我们五千人的性命,去赌他一个人的青云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说话的是王副将的旧部,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都尉。
他说话时,喉头滚动,唾沫溅在冻硬的胡须上,结成冰珠。
他的话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士卒眼中压抑的凶光。
“没错!困死在这里,就算将来追封个烈士,我婆娘娃儿能多吃一粒米吗?”
“与其饿死,不如冲出去,哪怕是死在史朝义的刀下,也算是个痛快!”
骚动如潮水般涌起,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中军大帐。
靴底踏雪的“咯吱”声、甲片摩擦的“哗啦”声、粗重的喘息声,在寒夜里交织成一片躁动的低鸣。
而大帐之内,林昭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他神色平静,听着帐外渐起的鼓噪,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炭火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却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只是对着帐内唯一还亮着的火盆,对火奴沉声道:“倒油。”
火奴那是最后一坛火油,是他们在黑夜中最后的温暖和光明。
坛身冰凉,油液粘稠如血,倾倒时发出缓慢的“咕嘟”声,像垂死之人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抱起陶坛,将粘稠的火油尽数倒入一只巨大的陶瓮之中。
指尖沾上油渍,滑腻而沉重,仿佛握住了命运的咽喉。
林昭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那是阿灰遗信的残页,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触手粗糙,边缘已被血浸得发硬发脆。
他将残页凑近火盆,纸张瞬间卷曲,发出“噼啪”的轻响,化为一捧黑灰,随风飘散,带着焦糊的苦味。
他将这捧灰烬撒入一只盛着羊血的瓦盆中,用一根削尖的树枝缓缓搅动,木枝与血浆摩擦,发出“沙沙”的闷响,直到那羊血变得如墨般漆黑粘稠,散发出铁锈与灰烬混合的腥气。
他铺开七张粗糙的麻纸,蘸着这诡异的“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嚓嚓”的摩擦声,每一道笔画都像刻在人心上。
七封血信,就此写就。
“阿史那烈。”林昭抬头,目光灼灼,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
突厥汉子大步上前,声如闷雷:“在!”
“你带三封,走蒲津桥,天亮之前务必交给裴遵庆安插在河中的门客。记住,不要多言,他们认得我的信印。”
“火奴。”
“属下在!”火奴上前一步,身形瘦小,眼神却异常明亮,像雪夜里不灭的星火。
“你带四封,走北面山路,潜入太原,亲手交给李光弼的旧部。若遇阻拦,就说是睢阳故人之后。”
阿史那烈与火奴接过血信,那信纸上,用血与灰写成的字迹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内容却只有一句——
“白陉已通,粮在人心。”
两人不敢怠慢,领命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风雪吞没了他们的足迹,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咯吱”声,最终归于死寂。
三天后,太原城外,大雪纷飞。
一个衣衫褴褛的牧童,蜷缩在一处背风的雪窝子里,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在空中凝成白雾,又瞬间被风撕碎。
他就是乔装改扮的火奴。
这三天,他绕过了至少五拨敌军的游骑探哨,靴底磨穿,脚掌被碎石割破,每走一步,雪地上便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又被新雪掩埋。
然而,太原城门紧闭,吊桥高悬。
他得到消息,李光弼元帅病重,其部将为求自保,已下令闭城,不纳一人。
城头火把在风中摇曳,映出守军冷漠的轮廓,像一尊尊铁铸的雕像。
火奴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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