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雨夜尚未散去,恩师张巡浴血立于井台的身影仍在眼前晃动,那嘶哑却如雷贯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守土,守的不是一砖一石的城垣,守的是千万百姓的人心。人心在,城就在。”
可眼前,已是另一场风暴。
夜风卷着黄土的腥味扑面而来,粗粝如砂纸刮过脸颊,带着旱季特有的焦躁与尘土气息。
阿全踉跄冲上田埂,草鞋磨破,脚踝渗出血丝,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旷野中格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割开凝固的空气:“将军!三百多户,连夜走了!带着最后那点存粮,往北岭去了,拦都拦不住!”
话音未落,寨子里压抑了一整夜的哭嚎声终于爆发,如同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轰然炸裂。
妇人的哀泣尖锐撕心,孩童的惊叫穿透夜幕,老人的悲叹低沉如呜咽,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绝望之网,将整个百户寨紧紧裹住,连风都似乎被这声音压得匍匐下来。
“林昭!”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满脸沟壑、眼眶深陷的赵六赤红着双眼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同样手持锄头扁担的汉子,木柄与铁器相撞,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哐当”声。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昭的鼻梁上,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而出,带着腐草与干涸血液的腥气:“你说分田给我们,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是想把我们诓来这里,等我们没了活路,就只能给你当兵卖命!朝廷的鹰犬,没一个好东西!我等就是逃荒要饭,也绝不受你这般欺骗!”
“不受骗!”“跟他拼了!”人群鼓噪起来,愤怒和恐惧让他们忘记了眼前之人是手握百人生死的将军。
亲兵们“唰”地一声抽出腰刀,金属出鞘的冷鸣划破长空,森然的寒光在跳动的火把下闪烁不定,映出一张张扭曲的脸,也将激愤的村民逼退一步。
气氛剑拔弩张,杀意如刀锋悬于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溅五步。
林昭却只是抬手,制止了亲兵的动作。
他的掌心已被铁锹的粗糙木纹磨出了道道血痕,指尖微微颤抖,却稳如磐石。
他沉默地站在田埂上,脚下是龟裂如蛛网的土地,干硬的土块硌着靴底,每一步都像踩在碎骨之上。
夜风吹起他残破的战袍,露出臂上未愈的旧伤,血痂与尘土混杂。
他手中的铁锹,因过度用力,指节已然惨白,青筋暴起如虬龙盘绕。
没有人知道,他的思绪早已飞回了那个血与火的雨夜——睢阳城破前夕,恩师张巡一身甲胄浴血,立于井台之上,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守土,守的不是一砖一石的城垣,守的是千万百姓的人心。人心在,城就在。”
人心……林昭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绝望而愤怒的脸,心中一阵刺痛,仿佛有根烧红的铁针在胸腔里搅动。
“将军,不可再逼了。”苏晚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忧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民心已如沸油,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乱。我们……暂缓开渠吧。”
暂缓?
林昭缓缓摇头,目光却愈发坚定,像淬火后的钢刃。
他知道,此刻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在这里建立的一切信任、一切希望,都将在这片干裂的土地上彻底崩塌。
退,就是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言而无信。
“此时退,便是弃信于民。”他低声回应,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重如山岳。
当夜,林昭召集了身边最精锐的一百亲兵,沙哑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出很远,带着铁锈般的质感:“弟兄们,我们身后已无退路。我意已决,背水三日,掘渠引河!引不来水,我林昭提头向大家谢罪!”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抓起那把铁锹,走到预定的渠线前,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尘土与汗水的酸臭。
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铁锹铲入坚硬的土中!
“砰!”一声闷响,火星四溅,灼热的光点落在他布满老茧的手背上,带来短暂的刺痛。
这是第一锹。
亲兵们看着主帅的身影,再无一丝犹豫,纷纷举起工具,怒吼着跟上。
镐击土石的“铛铛”声、铁锹翻土的“嚓嚓”声、手掌摩擦木柄的“吱呀”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响,仿佛一曲悲壮的战歌,在荒原上久久回荡。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沉默寡言的哑巴阿土突然冲了出来。
他双膝跪地,将耳朵和手掌死死贴在地面上,像是在倾听大地的脉搏。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额角青筋跳动,整个人如弓弦般紧绷。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双手狂乱地拍打着身前的土地,口中发出“嗬嗬”的急促声响,手指坚定不移地指向了东南方一个看似毫无异样的土坡。
众人皆是一愣。
林昭却猛地停下动作,快步走到阿土身边,蹲下身,将自己的手掌也贴上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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