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血腥与尘土,刮过飞狐古道旁的废弃校场。
三千降军,像三千根被烈火燎过的枯草,戳在死寂的黄土地上。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那曾紧握屠刀的手上,如今布满了挖掘冻土求食留下的血痕。
这些人是狼,是虎,是曾将河北搅得天翻地覆的叛军,而现在,他们只是等待宣判的牲畜。
林昭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者的高傲,只有如深潭般的平静。
他扫过台下每一张绝望的脸,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字字千钧。
“不录前罪,不论旧恶。”
死寂的人群中,起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骚动。
屠城、抢掠、血债……这些罪孽,真的可以一笔勾销?
林昭没有给他们太多揣测的时间,他竖起两根手指,声音陡然拔高:“只问一句——愿耕者,授田!愿守者,编乡兵!”
话音落下,校场上依旧是一片死寂。
田?
他们只懂得用刀说话。
乡兵?
他们是朝廷的叛逆,谁会信任他们?
这就像一个天大的玩笑,荒诞得让人笑不出来。
突然,一个魁梧的身影排众而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台前,铁铸般的膝盖将冻土砸出两个深坑。
此人正是叛军悍将雷破虏,传闻他一人一阵,斩首过百,凶名赫赫。
“将军!”雷破虏嘶哑的嗓音如同破锣,“我雷破虏手上有上百条人命,血债如山,岂能一句轻饶了事!我不求活,只求赎罪!请将军将我贬为奴隶,为期三年,我愿去垦最荒最硬的绝户地,死在那里,也算对得起我杀过的冤魂!”
他身后,数百名亲兵齐刷刷跪下,额头触地,不起。
林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地看了他三息。
这才是最难啃的骨头,不是因为他们的凶悍,而是因为他们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人性——愧疚。
单纯的赦免,只会让他们在空虚和自我厌弃中再次成为祸乱的根源。
他缓缓点头:“准。但非为奴,而是为‘督尉’。”
雷破虏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林昭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命你为屯田督尉,带着你身后这群人,一起去赎罪。你们流下的每一滴汗,开出的每一寸土,都是在为自己偿还血债。”
与此同时,安平城内,林昭的长史陆文远已将一道崭新的政令拟定完毕——《赎罪田令》。
政令的条文简单而酷烈:凡自愿归耕的降军,按战罪轻重,分领荒地。
垦荒三年,每年上缴三成收成,三年期满,若无劣迹,则可凭屯田实绩,换取大唐正式户籍,家人亦可团聚。
若有人能感召旧部,带领百人以上归田,不但可立免其罪,更可授予相应官职。
政令旁,更立起一座巨大的“罪录碑”。
碑上不刻一人姓名,只以冰冷的笔触记录:“安史四年三月,原范阳某部三千人归耕飞狐陉。”“安史四年四月,原常山某部八百人归耕井陉口。”
不诛其人,而诛其心。
陆文远放下笔,轻声道:“将军此策,是要将审判的权力,交还给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数日后,乡老陈九带着几个村里的长者,满心疑虑地巡查新开辟的屯田区。
远远便看见一群赤膊的汉子在坡地上劳作,没有足够的农具,他们就用手搬,用肩扛,生生从石头地里清出一条条田垄。
为首的正是雷破虏,他肩头的皮肉早已被粗粝的石块磨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淌下,但他仿佛不知疼痛,依旧将一块人头大的顽石奋力抱起,抛向远处。
“呸!一群杀千刀的,也配来种咱们的地?他们手上沾的血,能把这土都染黑了!”一个老农捏着锄头,眼中满是仇恨与鄙夷,朝着那边狠狠啐了一口。
雷破虏的动作一僵,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缓缓地脱下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的汗衫。
刹那间,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那宽阔的后背上,除了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更烙着两个拳头大小、深入皮肉的字——“降奴”!
字迹狰狞,仿佛是两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是当年睢阳城破,他力战被俘后,被叛军中的另一派系为了羞辱他而烙下的印记。
陈九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睢阳之战的惨烈,想起了那些宁死不降的忠魂。
原来,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将,也曾有过那样的过去。
沉默良久,陈九走上前,从旁边那个老农手中拿过一把铁锹,走到雷破虏面前,重重地插在他脚边的土地里。
“地,不嫌人脏。”陈九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你若真肯把汗水都流在这里,这片田,就认你这个主。”
铁匠营里,炉火烧得正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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