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是“雷破虏”。
指尖的触感冰凉如铁,一如当年两人同披的铠甲。
祠堂内香烟袅袅,牌位森森,林昭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十几年的风雪,回到了睢阳城那血与火浸透的东门。
“将军。”
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林昭身侧,手中捧着半块粗粝的干粮,边缘还带着啃噬过的齿痕。
“这是从李三的遗物里找到的。”她低声道,“他说,当年那个饥寒交迫的夜晚,你和雷将军分的,就是这一块。”
林昭的视线从名册上移开,落在那半块干粮上。
那股混着麦糠和汗水的熟悉气味,瞬间将记忆的闸门彻底冲开。
他记得,那个雪夜,雷破虏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他娘的,等活到开春,老子一定要喝上一碗滚烫的米粥,什么都不加,就要那股米香味儿!”
“他若还记得这味道,便还有心活着。”林昭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接过干粮,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油布包好,揣入怀中,紧贴着心口。
他转身,对立在门外的火奴下达了命令,字字如金石落地:“传令各屯,即刻起,以我帅令为准。若我七日不归,春信渠的工程不得停,分发下去的田契不得毁。违令者,斩!”
火奴心头一凛,重重点头,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风雪里。
命令传下的第三日,陈七回来了。
他不是走回来的,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像一滩烂泥。
他被剥去了外衣,浑身都是鞭痕与烙印,双目肿得只剩一条血缝,嘴唇开裂,几颗牙齿都已断掉。
可当他看到林昭的身影时,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竟咧开一个触目惊心的笑容。
“将军……他们……他们没烧信……”他的声音破裂如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我亲眼看着……雷破虏那狗娘养的……读信的时候,手抖得像筛糠。他把信撕了,撕了三遍……又一遍遍拼起来……最后,他没答应投降,但他……也没杀我……只把我打了出来……”
帐内死寂。
段崇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将军!此獠杀俘屠村,凶残成性,早已不是当年的袍泽!他不过是在戏耍我们,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撼动的?末将请战,三日之内,必破飞狐城!”
“他不是在戏耍我们。”林昭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陈七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他若真想戏耍,陈七回不来。他若真无动于衷,信早就烧了。”
他扶起陈七,让人为他上药,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杀人,是为了活着,为了他麾下那几千张嘴能有口饭吃,而不是以此为乐。这一点,你我与他不同,但当年在睢阳,我们都一样。”
林昭深吸一口气,环视帐内众将。
“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不是以安西将军的身份,而是以当年东门守军,林昭的身份。”
次日雪晨,天光微亮。
林昭真的去了。
他卸下了象征权柄的帅铠,解下了削铁如泥的佩刀,只穿了一身最普通的青色布衣,甚至没有骑马。
他带着同样布衣打扮的阿岩,一步步,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那座矗立在风雪中的孤城——飞狐。
城墙之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箭在弦上,弩已张开,森然的杀机如寒流般扑面而来。
城头正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拄着一柄断刀,如一尊铁铸的魔神。
他没有戴头盔,任由风雪吹刮着他那张狰狞的面孔,一道从额角劈到下颌的刀疤,像是要把他的脸从中撕裂。
正是雷破虏。
林昭在距离城门百步之外停下,仰起头,顶着那万千箭矢的锋芒,从怀中缓缓取出那用油布包裹的半块干粮,高高举起。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
“雷兄!还记得吗?睢阳东门,最后一个值夜。你说过——‘若能活到春天,要喝一碗米粥’。”
风卷着残雪,狠狠刮过城头。
雷破虏那如铁塔般的身躯,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城上一片死寂,只有风的呼号和甲叶的微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女声,忽然从城楼内传了出来,带着一丝茫然和期盼:
“儿啊……外面……外面是你林家哥哥来了吗?”
话音未落,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摸索着从城楼的甬道里走了出来。
她的眼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显然已经失明多年。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冰冷的城墙垛口,努力将脸朝向城外。
这一声呼唤,如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雷破虏的头顶!
他那强撑的凶悍与冷硬,在瞬间土崩瓦解。
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将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一把掀飞了拄在地上的断刀,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竟在万军之前,朝着城楼内侧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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