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抽打在安平郡新垦田区的窝棚上,发出呜呜的悲鸣,像冻毙的魂灵在低语。
林昭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粗糙的羊毛摩擦着脖颈,带来一阵刺痒,又迅速被寒气浸透。
他目光所及之处,原先彻夜通明的火把已稀疏了许多,仅余几点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映出雪地上交错的影子,如同守夜人疲惫的喘息。
这片曾被战火反复蹂躏的死地,如今竟有了几分安宁的睡意。
百姓们终于敢在深夜熄灭火光,沉入梦乡——那此起彼伏的鼾声,夹杂着孩童翻身时木床的吱呀,竟成了这片冻土上最动听的乐章。
这便是对他最大的褒奖。
“使君,”段崇压低了声音,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挂在胡须上,结成细小的霜晶,“薛嵩那三千降卒编成的‘春耕营’,每日都在卖力修渠垦地,没发现任何异动。他们……像是真的想在这儿扎根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但燕北那边,传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史朝义的亲弟弟,悍将史朝清,亲手斩了自己麾下一名心腹将领,连带着砍了上百颗脑袋。据说,就是因为我们‘安平授田’的消息传了过去,动摇了他的军心。”
林昭的视线越过茫茫雪原,投向幽暗的北方天际。
风雪在那儿积蓄着更深沉的寒意,一如燕北残军此刻的绝望。
他缓缓开口,声音仿佛被冻结,却字字清晰:“他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后无人收敛尸骨;他们不怕征战,怕的是浴血拼杀打赢了,回头依旧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无地可种的饿掱。”
话音未落,远处雪地上,一串极轻的足迹蜿蜒而来,几乎被新雪抹平。
林昭忽然抬手,目光锁定风雪深处——那里,一点黑影正缓缓逼近,如同从雪幕中剥离的剪影。
终于,那道身影在十步外单膝跪地,掀起的雪尘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是火奴。他掌管的斥候网络“火鸦”,是林昭最敏锐的耳目。
“主公。”火奴的声音嘶哑干涩,双唇皲裂,渗着血丝。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图卷,指尖冻得发紫,颤抖着呈了上来,“燕北史朝义残军五部,已有两部的将士家眷,正化整为零,伪装成流民,分批南下,试图混入我们的屯田区。”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图卷上一个被朱笔圈出的地点:“更紧要的是,有一支约千人的队伍,已经脱掉甲胄、抛弃了兵械,正昼伏夜出,沿着滹沱河的冰面,向我们这边的古渡口高速靠近。看他们的行迹,不是来攻,是来投!”
“但……”火奴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掌心的冻疮裂开,渗出血迹,“若被史朝清的游骑察觉,这上千条人命,必将成为冰河上的一滩血水!”
林昭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段崇!立刻调动‘春信渠’护渠队百人,沿河岸往下游设三处隐蔽窝棚,备足干粮、木柴和烈酒。记住,不准点一星半点的火光,只在雪地上留下我们‘火鸦’的暗记。准备接应南逃的兄弟!”
命令传下,众人迅速散去。
风雪中只余林昭独立雪原,望着那三条刻痕渐渐被新雪覆盖。
就在这片寂静中,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得积雪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是陈九,第一批五百户屯民推举出的头领。
他扛着沉重铁锹,铁刃上结着冰碴,喘息粗重,喷出的热气在眉睫间凝成霜花。
“使君!”陈九的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眼中却烧着一团火,“你救一个人,就会有十个人看到活路;你救十个人,就会有一百个人拼了命地要过来!可我们的粮仓才刚有点底子,开春的荒地还没完全清出来!要是人来得太多,乱了规矩,我们……我们这最先跟着您的五百户人家,心里也得犯嘀咕啊!”
陈九的话,是悬在所有人心头的一把刀。
慈不掌兵,义不理财。
救人是善举,但若因此拖垮了整个安平的根基,那便是对所有人最大的不负责任。
林昭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拔下头上的木簪,俯身在平整的雪地上划出三道清晰的刻痕。
“你看,”他指着三道线,声音沉稳而有力,“这第一道线,是我们现有的屯田区,是根基,谁也不能动。这第二道线,是正在开挖的春信渠。这第三道线,是渠道外那些更贫瘠的荒地。”
“规矩很简单。”林昭的目光扫过众人,“所有新来投奔的人,可以进入二线与三线之间的区域,我们会提供最基础的工具和种子。但他们必须自己动手,开垦荒地,自食其力。三年,整整三年,他们开出的地,收成全归自己,官府不取一粒。三年后,再按安平的老规矩,正式入籍分田。”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但有三条铁律:越过第二道线,企图混入老屯区者,驱逐!抢掠存粮者,立斩!煽动闹事者,立斩!我的规矩,不会因为人多人少而改变。规矩在,人心才能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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