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黄沙,掠过残垣断壁的安平废城。
城头守卒紧握长矛,目光死死盯着北方的地平线。
风暴,来了。
不是天上的风暴,而是人间的洪流。
一名斥候自夜色中奔回,甲叶铿锵,声音嘶哑,带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息,几乎是滚落在林昭面前:“使君!降卒密使至!”
帅帐内的烛火猛地一跳,烛油“啪”地溅落案角,映得众人脸庞忽明忽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固,只听见风穿帐帘的呜咽与火芯燃烧的噼啪声。
片刻之后,一名身形枯槁、满面风霜的汉子被带了进来。
他脚步踉跄,脚踝处还拖着未干的泥浆,衣襟破烂,露出几道结痂的鞭痕。
他自称是史朝义麾下部将薛嵩的亲兵,带来了薛嵩的乞降书。
“我家将军率三万兄弟,皆是当年从范阳、卢龙被裹挟的唐军,复叛之后,自燕北一路南下,本欲寻一条活路,如今粮尽援绝,进退维谷。”那汉子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喉头滚动,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干裂的肺腑中挤出,“将军言,我等皆是良家子,不愿再为虎作伥,但求使君开恩,允我等解甲归田,为民为奴,皆无怨言。”
三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入帅帐,激起千层浪。
空气仿佛凝滞,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段崇第一个站了出来,面色凝重如铁:“使君,万万不可!此辈反复无常,今日降,明日就能叛!三万人,不是三百,更不是三千!一旦授田,他们便在安平生了根,若再持械,则是我等心腹大患!这分明是诈降,意图混入我境,图谋不轨!”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人的担忧。
这三万人就像一头饥饿的猛虎,你想喂饱它,就得冒着被它反噬的风险。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风掠过断墙的呜咽。
林昭没有看段崇,也没有看那封乞降书。
他的目光穿透了帐帘,望向远方那片黑暗的土地——那里,曾是焦土,如今却埋着新翻的荒地,泥土的气息混着夜露,在风中若隐若现。
他缓缓转向那名亲兵身边的火奴,声音平静得可怕:“火奴,你去问问他,薛嵩军中,有几多是百战老卒?又有几多,是只想活命的饿兵?”
这个问题,让段崇等人都是一愣。
不问兵力,不问装备,不问将领,却问这个?
火奴提着那汉子出去,很快又返了回来,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回使君,问清楚了。他说,军中十之七八,都是被裹挟的农人,早已无心恋战。他们手中还拿着兵器,只是为了能用那柄刀,换一口活命的粮。”
十之七八……都是饿兵。
林昭闭上了眼。
他仿佛听见了千万双赤脚踩在冻土上的声音,闻到了野菜与树皮混煮的酸腐气味,触到了那些瘦骨嶙峋的手掌中,紧攥着的、早已生锈的环首刀。
再睁开时,眸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决绝的清明。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响彻帅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备战,不设防。我亲率一百轻骑,出城百里,迎接他们。”
“使君!”段崇大惊失色,“此乃以身犯险!万一薛嵩有诈……”
“他若有诈,我这颗人头,便是他投奔长安的最好凭证,他不会亏。”林昭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但若他是真心……我若以兵戈相向,便是将三万个想活下去的农人,逼成三万个与我拼命的死士。这笔账,我们算不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传令下去,不列阵,不带甲。全军上下,唯举一面白幡。”
所有人都不解。白幡?这是投降的旗号!
林昭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定:“幡上,只写四个字——田归耕者。”
林昭一马当先,身后是沉默的队伍与那一面尚未展开的白幡。
马蹄踏过冻土,溅起细碎的冰碴,寒风如刀,割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
百里之路,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他知道,这一去,不是凯旋,便是永别。
而在北方二十里外的山谷中,薛嵩正凝视着南方地平线。
一名黑衣细作单膝跪地:“报!林昭亲率百骑,不带甲胄,举白幡南来,约百里相迎!”
薛嵩瞳孔骤缩:“他……竟真敢来?”
薛嵩立马于高坡之上,望着远处缓缓而来的一队骑兵,心头疑云密布。
没有旌旗蔽日,没有杀气腾腾,只有一百余骑,簇拥着中央一人,以及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巨大白幡。
“将军,这林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带甲,不列阵,反倒像是在郊游。”副将低声道。
“传令!”薛嵩沉声下令,“若他们敢还手,便是有埋伏,全军立刻后撤!若他们不还手……哼,那便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一声令下,千名骑兵如离弦之箭,带着卷起的烟尘,朝着林昭的队伍发起了试探性的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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