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外,旌旗半卷,使团车马肃然而立。
风卷黄沙,掠过战马低垂的鬃毛,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大地在无声啜泣。
城内,魏州刺史周康年早已领着一众官吏,摆开了一场泼天富贵的接风宴。
琼浆玉液盛在青玉杯中,映着烛火流转如星;山珍海味层层叠叠,蒸腾起浓郁脂香,混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在厅中缭绕不散。
琵琶轻拨,舞姬罗裙翻飞,环佩叮当,宛如盛世升平。
然而这满堂欢笑,却像一层薄纱,遮不住窗外荒野中飘来的焦土气息与隐约的哀嚎。
周康年挺着滚圆的肚子,满面红光地举杯,手中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油光锃亮的脸颊:“下官听闻钦差大人一路风餐露宿,忧心国事,实乃我大周之幸!特备薄酒,为大人洗尘!如今魏州在朝廷天恩浩荡之下,早已仓廪充盈,流民皆安,请大人放宽心!”
话音响亮,厅中官员纷纷附和,杯盏相碰,笑声喧天。
然而,主位之上,林昭却纹丝未动。
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冷冷地扫过满桌的珍馐——那肥腻的炙肉令人作呕,那剔透的水晶虾仁在烛光下泛着虚假的光泽。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冰冷的杯壁上,触感滑腻,却未送至唇边。
杯箸,他未曾动过分毫。
整个大厅的喧嚣,仿佛被他一人一目的寒光冻结。
连乐师指尖的颤音都凝滞了半拍,舞裙的摆动也悄然放慢。
空气凝滞了数息,林昭淡漠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王文谦。”
“末将在!”王文谦一身甲胄,自林昭身后踏出,靴底叩地,声如洪钟,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查验官仓。”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如惊雷炸响。
周康年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昭看也未看他,只是重复道:“开仓。”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像一柄无形的刀,割裂了满堂虚妄。
王文谦领命,率一队亲兵转身便走,铁甲铿锵,踏碎了厅中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
留下满堂尴尬的魏州官吏,面面相觑,冷汗浸透了绸缎内衫。
周康年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还想再劝,却被林昭冰冷的眼神逼得将话咽了回去,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吞咽声。
一个时辰后,王文谦去而复返,脸色铁青,步履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靴底沾着官仓外的泥沙,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他走到林昭身边,附耳低语,声音却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第三仓底下……是人……两具……攥着发黑的谷子……”
林昭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但周围的空气却仿佛降至冰点,连烛火都畏缩地摇曳起来。
他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径直向外走去。
魏州官仓前,三座巨大的粮仓仓门洞开,木门吱呀作响,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第一座,扒开表面薄薄一层谷米,底下赫然是压得紧实的沙土石块,指尖一捻,粗粝的沙粒簌簌落下,带着泥土的腥气。
第二座,亦是如此。
当走到第三座仓前,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几欲作呕——那是尸骨与霉粮混合的死亡气息,钻入鼻腔,直冲脑髓。
亲兵们早已将表层的粮食清开,露出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沙石之上,竟蜷缩着两具早已僵硬的尸体,皮包骨头,衣不蔽体,正是饿死的流民。
他们裸露的皮肤紧贴骨骼,青灰色的脸上凝固着痛苦的扭曲。
他们手中还紧紧攥着几粒发黑的谷子,至死,都未能填饱空空如也的肚子。
他们是想来偷粮活命,却未曾想这救命的官仓,早已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最终力竭而亡,成了这弥天大谎下最悲惨的注脚。
周康年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入尘土。
林昭沉默地站了很久,久到风吹起他衣袍的猎猎声响,都像是亡魂的哀嚎,在耳畔低语不休。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只是那份死寂般的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胆寒。
“掘坑,厚葬。”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立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字字如刀,刻入在场所有人的心底:“碑上刻字——此非盗,此为民。”
与此同时,使团在城外的营地,苏晚的临时诊帐前排起了长龙。
帐布在夜风中轻轻鼓动,发出低沉的扑簌声。
她发现许多孩童都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夜间视物不清,一问才知,这正是长期缺乏米糠中之精华为生的“粟盲症”。
她心头一沉,追问粮食来源。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倒出些许灰黄色的粉末,那粉末落在粗布上,散发出一股霉味混杂着麸皮的酸败气味,刺鼻难耐:“仙子,这就是朝廷发下来的‘赈米’,说是磨成的米粉。可……可这东西,吃了拉肚子,不吃,就得饿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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