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夜人 第77章 下水道中的星图

黑暗，粘稠的，带着泥土和腐烂物气味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阿檐。他像一颗被投入深井的石子，沿着湿滑陡峭的涵洞内壁向下坠落，后背和手肘不断撞击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几秒钟后，他重重地摔在一片半是淤泥半是积水的地面上，溅起的污水带着刺鼻的恶臭扑了他满脸满身。

他趴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咳嗽着，肺叶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味和难以形容的腐臭。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水滴落入水洼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像是某种永无止境的计时。癸七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暂时被隔绝在上方那个小小的洞口之外。但阿檐知道，这安全只是暂时的。那个星界的执法者，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挣扎着坐起身，抹去脸上的污秽。眼睛逐渐适应了这地下的黑暗。这里似乎是一条废弃已久的下水道主干道，穹顶是粗糙的拱形砖石结构，许多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土壤。空气污浊不堪，混杂着粪便、腐烂有机物和某种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浓重得几乎能尝到味道。脚下的积水漫过他的脚踝，水温怪异，时而是一阵刺骨的冰凉，时而又传来一股短暂的、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的微弱暖意，就像一块忽冷忽热的湿布裹在皮肤上，让人极不舒服。

他必须离开这里。癸七随时可能找到入口。他扶着湿滑冰冷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砖石缝隙里长满了滑腻的苔藓，脚下滑溜溜的，好几次他差点摔倒。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涉水前进的哗啦声在空旷的隧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似乎开阔了一些。隧道在这里分岔，一条继续向前，另一条转向更深的黑暗。就在他犹豫该往哪边走时，他的目光被侧方隧道壁上的一片景象吸引住了。

那里，生长着一大片异常茂盛的发光菌类。

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一片幽幽的、如同星云般的斑斓光晕。有淡蓝的，有惨绿的，还有一丝丝诡异的紫红。这些菌斑并非杂乱无章地生长，它们沿着砖石的缝隙，顺着水流冲刷出的痕迹，蔓延成一片巨大而复杂的图案。

阿檐屏住了呼吸。

他凑近一些，忍着更加浓烈的霉味，仔细看去。

那些发光的菌斑和苔藓，它们的分布，它们的走向……竟然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一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轮廓！

那是星辰的图案！

是星空中的星座！

虽然扭曲、模糊，像是透过晃动的水面看到的倒影，但他绝不会认错。那边一簇蓝色的光点，蜿蜒连接，依稀是巨蛇座的尾部；上方一片绿色的斑块，散开的形状，竟与北斗七星的勺柄有几分神似；更远处，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但曾在星图上见过的古老星官排列……

这绝不是巧合。

这地底深处，不见天日的污秽之地，墙壁上自然生长的发光菌斑，怎么会组合成天空星辰的图谱？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阿檐混乱的脑海：地脉记忆。

这片土地，这片古老的大地，在它被水泥覆盖、被管道切割、被城市重量压覆之前，它也曾自由地呼吸，它的脉搏也曾与苍穹的星辰遥相呼应。那些流淌在地下的水脉，那些蕴含矿物的岩层，本身就如同大地的血管和神经，曾经承载着与天上星宿某种玄妙的联系。

即使到了现在，即使被遗忘、被污染、被深埋，这些地脉的“残骸”中，是否依然残留着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记忆”？这些依靠地底湿气和微弱能量生长的菌类，是否在无意间，复刻出了这片土地曾经“记住”的星空图景？

这想法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这不再是简单的污染或腐朽，这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大地本身的悲哀。仿佛一个被割断了喉咙的人，只能用残存的肌肉抽搐，来模仿生前歌唱的姿态。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习惯性地摩挲着，仿佛想捻住一根无形的丝线，去触碰、去感受这地脉记忆中是否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但他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和刺鼻的霉味。他早已失去了那种能力。

就在这时，他脚下流淌的污水，那股忽冷忽热的怪异感觉突然变得强烈起来。水温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剧烈波动，一下冰寒刺骨，一下又烫得他几乎要缩回脚。这感觉不再像是随机的变化，更像是一种……有规律的搏动？

冰冷……温热……冰冷……温热……

间隔稳定，带着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节奏。

仿佛就在这隧道深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一下，又一下地……心跳？

阿檐的心脏猛地收紧。他想起癸七容器里那粒剧烈震颤的灰色结晶，想起无名祠深处那个佝偻的阴影轮廓。

朽翁。

是它的心跳吗？透过被污染的地脉，传到了这里？

他强忍着不适，沿着菌类星图蔓延的方向，向隧道更深处望去。那里的黑暗更加浓重，连发光的菌斑都变得稀疏。但在那片深邃的黑暗尽头，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菌类冷光的……另一种光。

一种非常暗淡的，仿佛蒙着厚厚灰尘的……灰白色的光。

那光，似乎也在随着那冰冷-温热的搏动，极其轻微地……明灭着。

就在阿檐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点遥远的灰白光芒时，他身后，来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部件摩擦的——

“咔哒”。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下水道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阿檐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在几十步外，他摔落下来的那个涵洞方向，一个高瘦的、穿着混合制服的轮廓，正静静地站在齐踝深的污水中。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光晕，将周围的黑暗驱散了一小圈。

是癸七。

他找到了入口。

癸七并没有立刻冲过来。他那双星空凝聚的眼睛，先是扫过狼狈不堪的阿檐，然后，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了隧道壁上那片发光的菌类星图之上。

他眼中那些冰冷的光点，旋转的速度，似乎微微加快了一丝。

接着，他的视线，也投向了隧道深处，那点微弱跳动着的灰白光芒。

他抬起手，那个曾经采集了灰色结晶的透明容器再次出现在他手中。此刻，容器内部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到几乎连成一片的尖锐嗡鸣声，表面的水晶盖板下，所有的指针都在疯狂地左右摆动，指向各个方向，最终却都顽固地倾向于隧道深处。

癸七低头看了看仪器，又抬头望向深处的黑暗。他那张笼罩在阴影中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息，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他不再看阿檐，仿佛这个“变量”此刻已不再是优先目标。

他迈开脚步，稳定而无声地踏着污水，开始向隧道深处，向那灰白光芒和大地异常搏动的源头走去。

他经过阿檐身边时，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

阿檐僵在原地，心脏狂跳。癸七的目标改变了？他要去直接面对“朽翁”？

自己是该趁机向上逃，逃离这个地下迷宫，逃离癸七？还是……

他不由自主地，也望向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那灰白的光，那大地的心跳，到底是什么？

癸七的背影，即将被前方的黑暗吞噬。

阿檐咬了咬牙，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在了癸七的身后，向着下水道更深的未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