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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小温 第139章 小时候的故事9

作者:我超爱秋月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12-06 04:23:48

民国二十三年的湘西,是被山雾腌入味的。

雾是活的。它仿佛拥有某种古老而懵懂的意识,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从沱江蜿蜒的河道上悄然滋生。起初只是些缥缈的水汽,如同大地沉睡时均匀的呼吸,贴着墨绿色的江面缓缓流淌。待到天光勉强撕开一丝缝隙,它们便如同得到了号令,开始蒸腾、汇聚,变成乳白色的、流动的实体。它们攀上凤凰古城青黑色的飞檐,缠绕在吊脚楼支撑河岸的、长满青苔的木柱之间,将晨起浣衣女杵棒的“哆哆”声氤氲得模糊而遥远。到了日头爬过东边山脊,试图将金光洒向人间时,雾已浓得化不开了,它们不再是背景,而是成为了这片天地的主宰,将远山、近树、房舍、行人,都吞没在自己湿冷而宽博的怀抱里,只留下些许模糊的轮廓,如同浸了水的古画。

而在凤凰城周边,那些更深、更杳的群山里,雾则展现出它更为蛮荒的一面。它不再是沱江上那般带着诗意的朦胧,而是带着一种陈年腐木与野兰、毒蕈交织的、复杂而具有侵略性的腥香,浓烈得几乎能尝出味道来。它把天地都泡得酥软,石板路滑腻,树皮深黑湿润,连鸟鸣都被过滤得喑哑、断续,仿佛怕惊扰了这山中某种沉睡的巨物。

十二岁的阿雅,就是在这浓得呛人的山雾里,踏上了去往外婆家的路。

她身上是一件浆洗得发白、打着细密补丁的靛蓝土布衣裳,下身是同样质地的阔腿裤,裤脚被露水打湿,颜色深了一块。赤着一双因为常年爬山而显得格外结实、脚趾微微分开的小脚,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瞬间就被雾气濡湿的印记。她背上是一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竹制背篓,里面装着阿妈新舂的糯米糍粑,用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芭蕉叶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要送去给住在山那头麻栗寨的外婆的。背篓的重量对于她单薄的身板来说不算轻,但她走得很稳,腰背挺直,显示出山里孩子特有的、与年龄不符的韧劲。

雾气濡湿了她额前细软的碎发,结成一绺绺墨色的海藻,贴在光洁的额角。一双眼睛,是苗家姑娘常见的、大而黑的眸子,此刻却不像同龄孩子那般纯粹明澈,里面盛着与这山雾相似的、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一个倔强的弧度。

“莫贪玩,莫走岔路,见了生人莫搭话。”村口的老樟树下,阿妈送她到此处,反复叮咛,粗糙的手掌替她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领,目光却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那被浓雾彻底封锁的、墨绿色的山林深处,那里,是通往麻栗寨的方向,也是传说中精怪出没之地。阿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恐惧,“尤其是……莫信脸上有痣的婆子,听见没?任她说得天花乱坠,都莫信!”

阿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熊娘嘎婆的故事,在这一带的山寨里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版本各异,细节不同,但核心总是相似的——那是一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通了人性、甚至能幻化人形的黑熊精,最喜扮作慈祥的老婆婆,用花言巧语哄骗落单的孩童,将其诱至深山老巢,然后……吃掉。大人总拿它来吓唬夜里哭闹不肯睡觉的孩子,甚为有效。阿雅从蹒跚学语听到如今,耳朵几乎要起茧。她曾一度觉得,那不过是大人为了不让他们这些“细伢子”往危险深山里乱跑而编造出来的、荒诞不经的谈资,就像寨子里老人常说的“拍花子”(人贩子)一样,是一种威慑的工具。

可此刻,看着阿妈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真切的恐惧,听着她声音里那微不可查的颤抖,阿雅那点建立在“常识”之上的不以为然,如同被风吹动的蛛网,摇晃起来。这山,这雾,似乎真的藏着某种超乎她理解的东西。

“晓得了,阿妈。”她垂下眼睫,低声应着,手却不自觉地向腰间摸去。那里,别着一把寸许长的苗银小刀,刀鞘是硬木所制,上面镶嵌着简单的、缠枝莲纹样的银丝,因为长时间的摩挲,银丝边缘已变得异常温润光滑。这是去年她满十二岁生辰时,寨子里的猎户石三叔送给她的。石三叔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胆大心细,据说曾独自猎杀过伤人的野猪,也曾在深山里见过许多无法解释的诡奇事物。送她刀时,石三叔黝黑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阿雅,山里的路,不好走。带上这个,辟邪,防身。”她当时只觉得新奇好玩,此刻,这刀鞘冰凉的触感,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依靠。

同行的,是年仅七岁的妹妹阿朵。与心事重重的姐姐不同,小丫头像是刚出笼的雀儿,对这次出行充满了单纯的兴奋。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颜色鲜亮些的红色土布上衣,据说还是阿妈当年的嫁衣布料改的,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头发用红绸绳扎成两个翘翘的羊角辫,随着她一蹦一跳的动作,在雾气里划出欢快的弧度。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童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撞在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山壁上,荡起零星而空洞的回声,反而更衬出这山道的寂静。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阿雅看着妹妹无忧无虑的背影,心头那点因阿妈叮嘱而泛起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童稚的歌声驱散了些许。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是走一趟熟稔的山路,送去东西,傍晚前就能回来,能有什么事?她紧走几步,牵住阿朵略有些汗湿的小手,声音放柔了些:“慢点,看路,莫摔了。”

山路沿着山势蜿蜒,像一条被人随意丢弃的灰色带子,很快便隐入了墨绿色的林海。两旁是密不透风的油茶树和枞树林,树干高大,枝叶交错,将本就黯淡的天光遮挡得更加严实,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林间光线晦暗,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一些不知名的藤蔓从树上垂落,如同怪物的触须。间或露出一角被厚厚藓类植物覆盖的嶙峋怪石,形态奇异,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鬼魅。晨露未曦,道路两旁茂盛的蕨类植物伸展着毛绒绒的羽状叶片,不时拂过姐妹俩**的小腿,留下冰凉的、痒痒的触感。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上微微见汗,雾气似乎更浓了,三五步外便是一片混沌的白茫。阿朵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丛生长得异常肥硕饱满的紫蓝色浆果,惊喜地叫道:“阿姐,快看!龙哭果!好大好多!”

那浆果的确诱人,颜色深邃如宝石,表皮光滑,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昏暗的林间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阿朵说着,伸出小手就要去摘。

“莫动!”阿雅脸色一变,猛地拉住妹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阿朵趔趄了一下。她记起石三叔带她认山里毒物时,曾指着类似的果子,语气凝重地告诫:“阿雅,记住这种果,土话叫‘龙哭’,越是颜色鲜亮、长得肥硕的,越是碰不得!鸟雀都不敢啄食。听说早年有逃荒的外乡人饿极了吃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状若疯癫,最后肠穿肚烂而死。邪性得很!”

阿朵被姐姐严厉的语气和动作吓住,小嘴一瘪,委屈地看着那些浆果,又看看姐姐,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阿雅心下不忍,放缓了声音,却依旧坚定地拉着妹妹离开那丛浆果:“听话,阿朵,石三叔说过,这果子有毒,吃了肚子会痛,再也见不到阿妈了。”

听到“见不到阿妈”,阿朵这才老实下来,乖乖被姐姐牵着往前走,只是不时还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一眼那丛艳丽的毒果。

行出不过百步,前方的雾气如同帘幕般一阵剧烈地翻涌,隐约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那轮廓由模糊渐渐清晰,最终凝固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是个老婆婆。

她身形佝偂,仿佛背上压着无形的重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靛蓝底色的土布衣裤,宽大而陈旧。头上缠着厚厚的黑布帕子,几乎遮住了大半额头。手里拄着一根被摩挲得光溜溜的、泛着暗沉油光的竹节拐杖。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与这山、这雾、这路融为了一体,像是从路边哪棵古树根部长出来的一截枯木,又像是从地里刚刚爬出来的、带着土腥气的什么物事。

阿雅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按住了腰间的苗银小刀,冰冷的刀鞘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来一丝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镇定。

那婆子缓缓抬起脸。一张脸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泥土,又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粗糙的牛皮纸。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黄褐色。而最显眼的,是她左颊靠近耳根的地方,一颗硕大的、几乎有指甲盖大小的黑痣,突兀地镶嵌在那里,痣上还顽强地生长着几根粗硬卷曲的白毛,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

“妹伢儿,”婆子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粗糙的砂纸一遍遍打磨过老旧的木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摩擦感,“这是要去哪堂(哪里)呵?”

阿雅抿紧了唇,胸腔里的心脏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她怀疑这声音大得连对方都能听见。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警惕地、毫不退缩地盯着对方。

阿朵却似乎并未感受到姐姐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她仰着小脸,快言快语地答道:“我们去麻栗寨外婆家!”

“哦?麻栗寨?”婆子浑浊的、眼白泛着黄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随着她挤出的笑容而扭曲起来,形成更多诡异的阴影,“巧了,老婆子我就是麻栗寨的。你外婆是哪个?寨子里的人,我多半认得。”

“我外婆叫吴吴氏!”阿朵脆生生地答道,带着孩子特有的、急于证明什么的坦诚。

婆子咧嘴笑了,露出稀疏发黄、参差不齐的牙齿,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臭和某种腥膻的气味隐隐飘来:“哎哟!这可真是巧他娘给巧开门——巧到家了!我就是吴吴氏啊!你阿妈是不是叫水秀?左边眉毛里头有颗小小的、朱砂色的痣?”

阿朵眼睛骤然一亮,用力点头:“是的是的!你真是外婆?”她说着,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凑近,小脸上洋溢着认亲的喜悦。

阿雅死死拉住妹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阿朵的皮肉里。她记得清清楚楚,外婆脸上光洁,除了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并无任何黑痣。而且外婆虽然年纪大了,腰背却依旧挺直,绝无这般佝偂。更重要的是,外婆的声音是温软慈和的,带着凤凰城里特有的、糯糯的尾音,绝不是这般砂石摩擦般的嘶哑。一颗心在腔子里疯狂地跳动,阿妈早间的叮嘱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莫信脸上有痣的婆子!”

“你不是我外婆,”阿雅强自镇定,将妹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努力让它显得平稳,“我外婆脸上没得痣。”

那婆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旋即又被更深的、虚假的笑意覆盖。她也不争辩,只是嘿嘿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像是夜枭的啼叫,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碜人。她慢悠悠地弯下腰,动作却透着一股与她老态不符的灵活,从地上捡起个什么黑乎乎的小东西,用指尖沾了点不知是口水还是别的什么黏液,往脸上一按:“妹伢怕是走累了,看花了眼吧?外婆这痣不就在这儿?你看,多大一颗,从小就有的!”

阿雅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一粒羊屎蛋子,圆溜溜、黑漆漆的,被她用那种方式黏在了脸上,如同一个腐烂的、流着脓的疮疤,滑稽之余,更透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

“还有,”阿雅的心脏沉得更深,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继续指出破绽,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试图给自己壮胆,“我外婆头上梳的是圆髻,用银簪子固定,不是你这样的帕子!”

婆子,或者说,熊娘嘎婆,似乎终于被这接连的质疑磨去了耐心,那伪装出的慈和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属于野兽的暴躁。她不再试图用言语掩饰,而是直接伸手在旁边道旁一洼积蓄着雨水和烂泥的小坑里一抓,将一坨湿漉漉、黑乎乎、散发着土腥和腐殖质臭气的泥巴,胡乱拍在自己头顶的布帕上,堆成一个歪斜不稳、随时可能垮塌的凸起,恶声恶气地道:“喏!大髻子!外婆今日新梳的,好看不?”那泥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流淌,划出几道污浊的痕迹。

阿朵此刻终于彻底意识到不对劲了,眼前的“外婆”行为怪异,气味难闻,眼神也越来越可怕。她吓得小小的身子一抖,猛地缩回到姐姐身后,小手紧紧攥住阿雅的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出。

熊娘嘎婆见伪装几乎被彻底撕破,索性不再浪费精力扮演。她往前逼近一步,那混合着野兽腥膻、泥土**以及某种陈年血垢的浓烈气味,如同实质的墙壁般向姐妹俩压来,熏得阿雅一阵头晕目眩。“像不像,由不得你们挑拣!”她嘶哑的声音里透出**裸的威胁,那双隐藏在长长衣袖下的手,似乎也微微抬起,露出了粗大异常的指关节,“今日,你俩都得跟我走!”

阿雅脑中急转,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跑?拉着年仅七岁、早已吓软了腿的阿朵,在这湿滑崎岖的山路上,决计跑不过这熟悉地形、力大无穷的山精。喊?这荒山野岭,雾气浓重如同鬼打墙,声音能传出去多远?又有谁能听见?她感觉到妹妹在自己身后剧烈地发抖,那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不能硬碰!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霉味和腥臭的空气刺得她肺叶生疼,却也让她因恐惧而几乎停滞的思维重新运转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顺从,甚至带上了一点因为被呵斥而产生的委屈和害怕,她垂下头,避开对方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小声说道:“……外、外婆莫生气,我们……我们跟你走就是了。”

熊娘嘎婆狐疑地打量着她,那双黄浊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这突如其来的顺从是真是假。阿雅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抗拒和恐惧,甚至刻意让身体微微发抖,表现出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的模样。

僵持了几秒钟,熊娘嘎婆似乎确认了这女娃不过是色厉内荏,最终还是屈服于自己的威慑之下。她嘎嘎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充满了得意和一种令人齿冷的贪婪:“这才对嘛!乖囡,跟外婆回家,家里有养得肥肥的鸡仔,炖汤香得很!保管你们吃了还想吃!”她说到“吃”字时,舌头似乎无意识地舔过嘴唇,那动作带着一种原始而凶残的意味。

她转过身,拄着那根光溜溜的竹杖,在前引路。那竹杖点在地上,发出“笃、笃、笃”的、不紧不慢的闷响,一下下,仿佛不是敲在石板上,而是直接敲在阿雅紧绷的心弦上。

阿雅紧紧攥着阿朵冰凉的小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趁着熊娘嘎婆转身的间隙,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条熟悉的青石路,已然被翻涌的浓雾吞噬,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仿佛她们来时的世界已经彻底关闭。她咬了咬下唇,拉起几乎要瘫软的妹妹,迈开了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跟上了前面那个佝偂而恐怖的背影。

她们离开了那条相对平坦、通往麻栗寨的主路,拐进了一条几乎被荒草和灌木彻底淹没的、陡峭而狭窄的小径。雾气在这里更加浓重,如同黏稠的牛乳,三五步外便是一片彻底的混沌,只能依靠前方那“笃、笃”的竹杖声和那浓烈的气味来辨别方向。两旁树木的形态愈发怪异,多是些被雷火劈过、却又顽强存活下来的古松,枝干虬结扭曲,张牙舞爪地探向雾蒙蒙的天空,如同地狱入口挣扎的鬼影。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颜色艳丽得诡异的菌类蓬勃生长,散发出甜腻的、如同尸体**般的气味。

阿雅一边艰难地跋涉,一边偷偷地、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用手里的苗银小刀,在路过的树干不起眼处,刻下细微的三角箭头标记。这是石三叔教她的,在山里迷路时用以指路的方法。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但这近乎本能的举动,是她此刻唯一能为自己和妹妹争取的、渺茫的生机。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刀,那冰凉的触感再次给予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不能慌。她再次告诉自己,像是在念诵一句护身的咒语。石三叔说过,山里的野兽再凶,也怕人手里的火和铁。而这成了精的,总归有弱点,有怕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这通往“外婆家”的路,尽头是何等深沉的黑暗与绝望。而她这临时起意的、看似顺从的权宜之计,究竟是把姐妹俩暂时带离了即刻的死亡,还是推向了一个更加万劫不复的、缓慢煎熬的绝境?

山路愈发崎岖难行,腐烂的树叶和湿滑的苔藓让脚步变得踉跄。阿朵终究年纪太小,体力不支,加上极度的恐惧,走了不到一半,便再也走不动了,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

熊娘嘎婆不耐烦地回头瞪了一眼,那目光里的贪婪与凶残几乎不加掩饰,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刮过姐妹俩的身体。“哭什么哭!再哭就把你丢在这里喂山魈!”

阿朵吓得立刻噤声,只是瘦小的肩膀依旧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

阿雅蹲下身,将妹妹冰冷而轻飘飘的身体背了起来。阿朵柔软的小胳膊紧紧环住她的脖颈,温热的脸颊贴着她因为出汗而冰凉的后颈,那细微的、带着泪水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拂过她的皮肤。

“阿姐,”阿朵带着浓重的鼻音,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在她耳边问,“她……她是不是……熊娘嘎婆?”

阿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妹妹往上托了托,迈出的脚步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阿朵不再问了,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姐姐的颈窝里,小小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前方的浓雾里,传来熊娘嘎婆不成调的低哼,咿咿呀呀,断断续续,调子古老而怪异,仿佛是某种献祭仪式前的、充满邪异力量的谣曲,在这死寂的山林中回荡,更添几分鬼气。

阿雅抬起头,望向被浓密树冠和厚重雾霭彻底遮蔽的天空。天光黯淡,混沌一片,根本无法分辨此刻是什么时辰。

这被浓雾包裹的、通往未知恐怖的白日,仿佛被无限拉长,漫长到让人绝望,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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