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123章 猫猫的信任3

休斯敦的夏夜，空气湿热，蝉鸣聒噪。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我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刚刚完成的、关于墨玉和煤球的悲剧故事的初稿。胸腔里还残留着书写那些残酷结局时的沉重与窒息感，仿佛那些文字也吸走了我周遭的空气。

指尖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寂静便如潮水般涌来，将键盘的余音也吞没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席卷了我。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这样的恶意？为什么纯粹的信任换来的可以是如此彻底的毁灭？这些问题像巨石压在心头，让呼吸都变得艰难。

我站起身，想要逃离这种令人沮丧的情绪。脚步不自觉地走向客厅，目光习惯性地在那些熟悉的角落搜寻——沙发背后、餐桌底下、窗帘的阴影里。曾经，那里总会有一个沉默的、黑色的身影，用一种独立而骄傲的姿态，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但那里，现在空荡荡的。

心里某个地方，也随之空了一块。这种空洞感，比阅读那些虐猫新闻时产生的愤怒与无力，更加绵长，更加私人，像一根细小的刺，深埋在血肉里，平时不显，却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它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带着温热的、潮湿的鼻息触碰我的掌心。是mollie，我们家的拉布拉多。它仰着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傻气”和无限真诚的脸，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依赖与询问，尾巴像装了马达一样高速摇摆，仿佛在问：“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我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它柔软的金色毛发，将脸埋进它温暖的脖颈间。mollie立刻发出满足的呜咽声，更加用力地往我怀里蹭。它的世界如此简单，爱就是全部，信任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这种全然开放的、毫无保留的情感输出，与记忆中那个越来越疏离、越来越独立的黑色身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也正是这种对比，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猫猫，带着它十六年的生命轨迹，如同默片时代的电影，一帧帧在我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它的故事，没有墨玉那般惨烈的结局，没有煤球那般戏剧性的冲突，它平凡、琐碎，甚至带着些许遗憾，却恰恰构成了我对“猫猫的信任”这个话题，最真实、最复杂也最深刻的注脚。

**初遇与暖房**

记忆的起点，是多年前那间租住的公寓。门打开，当时还是男友的老公，小心翼翼地从外套里捧出那个小小的、几乎能被他手掌完全覆盖的黑色毛团。她那么小，一双圆溜溜的、如同上好琥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打量着我这个同样有些手足无措的、未来的家人。

那是猫猫，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只宠物。

我从未见过这么小的猫，手指伸过去，甚至不敢触碰，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而她，在离开了猫妈妈的第一个夜晚，用尽了小小的力气，笨拙而执着地爬上了我们高高的床，最终在我脚边寻得一小块安稳之地，蜷缩着度过了与我们共处的第一个夜晚。那晚，我僵直着身体，生怕翻身压到她，在一种新奇又紧张的情绪中半睡半醒。现在回想，那种带着些许不安的接纳，或许，就是信任最原始的形态——在陌生环境中，选择靠近，选择依偎。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她，一起搬进了在bR买下的第一栋房子。崭新的空间，光滑的木地板，空荡的房间回荡着我们的脚步声。猫猫，成了这座房子的第一个生命印记，我们的“暖房”宠物。

好奇很快战胜了恐惧。她开始探索每一个角落，从客厅的沙发底到厨房的吊柜顶。老公在通向车库的墙上精心安装了一个小小的猫门，那个神奇的洞口，成了她通往“私人卫生间”和秘密探险基地的通道。看着她熟练地钻进钻出，我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两人一猫的生活，就在这座充斥着新油漆味道的房子里，正式拉开了序幕。那是简单而快乐的时光，充满了初为“家长”的笨拙与欣喜。

**纽带与驯服**

猫猫用她独特的方式，迅速在我们的生活中编织出细密的情感网络。

她好奇、活泼。我常常和她绕着厨房的中岛台玩躲猫猫，我在这头躲藏，她在那头追寻，看不到我时，她会立刻小跑着追上来，直到确认我的身影，才满意地放慢脚步，尾巴高高翘起，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与人们对猫咪“高冷”、“怕生”的刻板印象不同，猫猫像个小小的“社交达人”（或者说，像我后来感叹的——“在美国连猫都是E人”），家里来了客人，她总会像小狗一样，第一个冲上前，用鼻子仔细嗅闻，大胆地审视着陌生的来者。

她也早早显露出野性未驯的一面。一次，我和老公在院子里忙碌半天，回到屋内，赫然发现她正得意洋洋地摆弄着一个“玩具”——一条与她胳膊差不多粗细的小蛇，已然断了气。她站在旁边，昂着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詹詹自得的光芒，仿佛在向我们展示她作为狩猎者的赫赫战功。那场景，让我在惊出一身冷汗之余，也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依偎在我们脚下的小生命，体内依然流淌着来自荒野的、独立的血液。

然而，更多的时候，她是温暖的。无数个午后，我在沙发上小憩，醒来时总会发现腿边窝着一个暖烘烘的小绒团，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有一次，老公出差，我重感冒，头痛欲裂，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致命的流感，独自躺在沙发上，感觉生命都在流逝。那一整晚，猫猫都没有离开，她就那样静静地趴在我的腿上，用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传递着无声的陪伴与慰藉。在那个被病痛和孤独笼罩的夜晚，她是唯一 tangible 的依靠。苦苦撑到天亮，去医院才知道只是重度鼻炎。但那个夜晚，她给予我的温暖，却比任何药物都更深刻地印在了记忆里。

当然，这种纽带并非单向。正如同事们笑着点醒我的那样：“恭喜你，你被你的猫成功地训练了。” 是的，我心甘情愿。她用固定在清晨跳上床头枕边的准时呼唤，训练我成为她的闹钟和厨师；她用水汪汪、楚楚可怜的眼神和那独一无二的、能融化坚冰的喵喵声，成功地将一日两餐的规矩，变成了“看心情”的四餐甚至更多。这种被“驯服”的过程，充满了无奈的甜蜜，是信任换来的特权。

**变迁与疏离**

生活从来不是静止的池塘。婚礼、蜜月，我们短暂地将她寄养在兽医诊所，并顺便为她做了绝育手术。那时她大约一岁。现在回想，那或许是她“猫生”的一个重要分水岭。

是从那时起吗？她开始渐渐变了。是因为觉得被抛弃而心生怨怼？是绝育手术带来的激素变化？还是仅仅因为，她长大了，成熟了，如同人类的孩子，总要经历一个渴望独立的青春期？

她的性格越来越独立，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人。她依然活泼，对世界充满好奇，但更多地开始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后来，因为工作的变动，我独自搬离了bR，猫猫和老公留在了那所房子里。周末的相聚，成了我们之间新的 rhythm。

再后来，老公也来到休斯敦，我们开始了在不同城市间奔波、周末才能团聚的“两地”生活。猫猫，也开始了她“轮流寄养”的生涯。那段时间，她是我们家庭变迁最忠实的见证者，也是最小的“漂泊者”。我常常记得，她彪悍地站在汽车仪表盘上，紧贴着挡风玻璃，和我们一起在广阔的10号公路上飞驰。她好奇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车辆和风景，那沉稳的背影，仿佛在说：“无论去哪里，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旅途。”

当我独自与她居住时，照顾她成了我每天的头等大事。下班再晚，也要先赶回家确保她吃饱喝足。那种在异国他乡，与一个小生命“相依为命”的感觉，奇特而温暖，填补了许多独处的空白。

直到我怀孕，她才算结束了漂泊，定居在老公身边。不久，我们在休斯敦买了更大的房子，两人一猫，加上即将到来的新成员，开启了新的篇章。猫猫，似乎又成了一位“住大房子的中产猫”。

**平行与告别**

孩子的相继出生，像投入湖面的巨石，彻底改变了家庭的重心。我们的时间和精力，被婴儿的啼哭、喂养和无数琐事占据。好在，此时的猫猫正值壮年，她那早已养成的独立性格，让她几乎不需要我们过多的关注。她每天按时出现吃饭，然后便消失在房子的各个角落。

那几年，她仿佛彻底释放了天性。房子后院外是一片小树林，那里成了她的王国。她常常溜出去，彻夜不归，不是与她的“狐朋狗友”（附近的野猫）厮混，就是去邻居家，隔着窗户与邻居家的猫进行“隔空对决”，或者带回小鸟、小老鼠之类的“战利品”。那几年，或许是她生命中最自由、最野性、也最快乐的时光。她像一个闯荡江湖的游侠，玩累了就回家“啃老”，因为知道这里永远有管吃管住的温暖港湾。有一次，她甚至失踪了三天，就在我们心急如焚，以为她遭遇不测时，她又像个没事儿猫一样，迈着优雅的步子溜达回来了，眼神里仿佛还带着一丝对我们“大惊小怪”的不屑。事实证明，彪悍的猫猫，一直是她那个小世界食物链顶端的强者。

再次搬家后，房子更大了，她也年纪渐长，出去探险的频率越来越低。但同时，她在家里也变得更加“隐形”。除了吃饭时间，我们几乎见不到她。她彻底收回了曾经的亲昵，如果我们未经她“允许”试图抚摸或拥抱，迎接我们的，很可能是毫不留情的爪子和牙齿。偶尔，比如万圣节，我们想抱着她拍张应景的照片，都需要全家人配合，且最终常常以我们挂彩而告终。

后来，在孩子的要求下，我们迎来了新的家庭成员——拉布拉多犬mollie。mollie热情、粘人、憨厚，它的到来，瞬间成为了全家的焦点。它与猫猫，一个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一个像静默幽深的午夜，形成了喜剧般的对比。mollie无数次试图表达对这位“原住民”的友好，换来的总是无情的哈气、冰冷的凝视，甚至干脆利落的“猫拳”。猫猫，就这样在家里，渐渐活成了一个“小透明”，一个背景板似的存在。

我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们忙碌于孩子的成长，沉醉于mollie带来的欢乐，而猫猫，会永远以她那种特立独行、与我们保持安全距离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家的背景之中，如同一个永恒的、不会褪色的布景。

直到家人告诉我，她瘦了。

年度的体检，血检报告显示她“非常健康”，但无法解释她为何持续消瘦、食欲不振。直到第二次送医，x光片带来了那个冰冷的判决——消化系统癌症。因为她的年纪和癌症的类型，兽医温和地建议，最好的方式不是积极治疗，而是用药物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安宁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她的“不存在”，我以为她的离去不会在我被孩子和狗狗填满的心里掀起太大波澜。她的一生，从懵懂幼崽到垂暮老者，被我们悉心照顾，无忧无虑，体验了家猫所能想象的几乎一切——温暖、冒险、自由，以将近17岁的高龄离去，按说并无太多遗憾。

可是，为什么眼泪会止不住地流？为什么心里会像被挖走一块那样疼痛？

我看着角落里虚弱无力、连喝水都困难的她，十六年的时光如同潮水般倒灌入我的脑海。我这才惊觉，猫猫，她不仅仅是一只猫。她是我的青春。她从我还是一个刚刚独立、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的年轻女子时，就陪伴在我身边。她见证了我从恋爱、结婚、到成为母亲的全过程；她陪伴我们经历了数次搬家、职业变动、生活重心的彻底转移。她是我十六年人生轨迹最沉默、却也最持久的见证者。

她的存在，串联起了我整个的成年时代。当我觉得她会永远作为背景存在时，她的即将离去，仿佛也在宣告，我人生中那个充满变动、探索和无限可能的青春章节，彻底翻过去了。告别她，也是在告别一段无法复制的岁月。

最终，我们做出了那个艰难却充满爱意的决定——不再让她承受痛苦。在兽医的帮助下，她安静地、平和地，在我的怀抱里，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我抚摸着她不再光滑的黑色毛发，轻声说：“别怕，猫猫。谢谢你，陪我这么久。我永远爱你。”

别了，我的猫猫。谢谢你用你独特的方式，教会我爱的不同形态——有时是热烈的拥抱，有时，是尊重彼此的独立，是保持距离的守望，是在适当的时候，学会放手。

**交织的回响**

思绪从十六年的漫长回忆中抽离，我依然蹲在客厅的地板上，抱着温暖的mollie。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心头那块因书写悲剧而郁结的冰块，却仿佛融化了一些。

墨玉的悲剧，引发了社区的觉醒与行动；煤球的惨死，促成了校园制度的反思与改善；而我的猫猫，她用她漫长而平凡的一生，深刻地影响了我这个个体对生命、爱与离别的理解。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像对待墨玉和煤球那样的、令人发指、心寒彻骨的恶意。它糟糕，混乱，有时让人绝望。但同时，它也有着老奶奶日复一日的投喂，有林静和李静们化悲痛为行动的勇气，有兽医竭尽全力的救治，有无数像我和我的家人一样，在与动物伴侣的相处中，学会了责任、付出与告别的人类。

世界需要动物，它们以它们的单纯、信任和本能，映照出我们人性的复杂；它们的存在，提醒我们生命本身的脆弱与珍贵。世界也需要人类，尽管我们常常犯错，制造悲剧，但我们同样拥有反思的能力、悲悯的情怀和行动的力量，去弥补过错，去创造更好的共存环境。

正是因为有了光与影，善与恶，温暖与残酷，亲密与疏离，拥有与失去……这一切看似矛盾却又真实共存的因素，这个世界才如此错综复杂，如此多姿多彩。

我们不能因为十件坏事，就断定它无药可救。希望，并非虚无缥缈的幻影。它存在于每一次勇敢的发声里，存在于每一次善意的伸出援手里，存在于对生命最后的温柔告别里，也存在于像此刻——我擦干眼泪，决定将猫猫、墨玉和煤球的故事写下来，让它们的生命轨迹，或许能在某个读者心中激起一丝涟漪——这样的微小行动里。

希望，就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去传播善意；等待一次救赎，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等待一场深刻的反省，引领我们走向一个更加平衡、更加慈悲的未来。

猫猫的故事结束了，但由她、由它们所引发的思考与回响，永远不会结束。这，正是第三章的意义——它不是结局，而是一个关于生命、爱与平衡的，新的开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