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9章 中西医的妇产之争

博济医学堂附属妇科门诊，因着“女病友茶话会”的悄然影响，近来求诊者日增，气氛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然而，一桩棘手的病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再次激起了中西医理念的激烈碰撞。

来者是位姓何的年轻孕妇，第一胎，已近足月。她由满面愁容的丈夫和一位神色严厉、显然是家中长辈的老太太陪着。何氏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双手下意识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步履蹒跚。

接诊的正是苏医生。她仔细询问病史并做了检查后，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她请来了学堂里一位专攻西医妇产科的姜医生共同会诊。姜医生是留学德国归来的，作风干练，信奉数据与手术刀。

经过姜医生更详细的腹部触诊和初步测量，他给出了明确的诊断：“胎位异常，持续性枕后位，兼之产妇骨盆条件相对狭窄。以目前情况看，自然分娩风险极高，极易造成产程停滞、胎儿窘迫，甚至危及母婴性命。”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容置疑，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我建议，立即入院准备，施行剖腹产术。这是目前最安全、最有效的办法。”

“剖……剖腹产？”何氏的丈夫何先生一听，脸都白了，声音发颤，“要在肚子上……开刀？这……这怎么行！太危险了！”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血淋淋的画面和民间关于“开膛破肚”九死一生的恐怖传言。

旁边那位老太太，何氏的婆婆，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尖声道：“不行！绝对不行！我们何家的媳妇，怎么能挨那一刀？肚皮上留那么大个疤，成何体统！再说了，剖出来的孩子，能好吗？听说元气都会泄掉！我们绝不答应！”

姜医生试图用医学道理说服他们：“老夫人，何先生，剖腹产是成熟的手术，是为了挽救生命……”

“什么挽救生命！我看你们就是想多收钱，动那害人的刀子！”老太太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去。

何氏看着争执不下的医生和家人，又怕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抚摸着肚子，无助地啜泣起来。

诊室里的气氛顿时僵住了。苏医生眉头紧锁，她理解家属的恐惧源于无知，但产妇和胎儿的安全确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观察、记录病案的陈婉如，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她走上前一步，先是对着苏医生和姜医生微微躬身，然后转向情绪激动的家属，声音清晰而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何先生，老夫人，请稍安勿躁。姜医生的诊断和建议，是基于西医的判断，确是为了母婴安全着想。”

她先肯定了姜医生的立场，缓和了一下紧张气氛，然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无助的孕妇身上，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不过，在采取剖腹产这等‘攻伐’之术前，我们或可尝试一下古法，或许能有一线转机，避免开刀之苦。”

“古法？”何先生和老太太都愣住了，连姜医生也投来审视的目光。

“是，”陈婉如不卑不亢，解释道，“中医对于胎位不正，并非束手无策。古籍中有‘转胎’或‘矫胎’之法，主要通过特定穴位的艾灸，配合手法外治，以及内服安胎转胎的方药，引导胎儿在宫内自行调整位置。”

她具体说道：“例如，可选取至阴穴，此穴属足太阳膀胱经，膀胱与肾相表里，主一身之阳气。孕妇阳气充足，则宫腔温暖，有利于胎儿活动转位。用艾条悬灸此穴，可振奋阳气，刺激胎儿活动。同时，可辅以胸膝卧位等特定姿势，利用重力协助转胎。”

她又补充道：“当然，此法并非万能，有其适应症与禁忌。需确保产妇无其他严重并发症，胎儿状况良好。且需由经验丰富的医者操作，密切观察。若能成功，则可免去一刀；若尝试后无效，再行剖腹产，亦不迟误。”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具体方法，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条看似更符合家属心理期待、更“自然”的路径。

何先生和老太太对视一眼，明显有些动摇了。相比于可怕的手术刀，艾灸和调整姿势听起来温和多了。

“这……这法子，能行吗？”何先生迟疑地问。

“有多大把握？”老太太也追问，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陈婉如没有夸大其词，而是实事求是：“古籍记载，对于某些特定类型的胎位不正，此法有效率可达七成以上。但需因人而异，且需患者积极配合，保持心境平和。学生才疏学浅，具体可否施行，如何施行，还需苏先生、姜先生共同定夺。”

她巧妙地将决定权交还给了两位带教医生，既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又保持了应有的谦逊和对师长权威的尊重。

苏医生沉吟不语，她熟知中医典籍，知道陈婉如所言非虚，但也清楚其中的难度与风险。姜医生则眉头紧锁，他完全无法理解艾灸如何能改变胎儿位置，这在他所受的教育里近乎天方夜谭。

“陈同学，”姜医生语气严肃，“你的想法很……大胆。但医学需要严谨的证据。艾灸刺激穴位，如何能精确影响宫腔内胎儿的位置？这缺乏生理学依据。而且，拖延下去，如果转胎失败，可能错过最佳手术时机，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陈婉如迎向姜医生质疑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姜先生，中医理论认为，经络内属脏腑，外络肢节，沟通表里。刺激体表穴位，可通过经络传导，调节脏腑气血功能。孕妇气血调和，宫腔内环境改善，胎儿活动空间增大，自有转正之可能。此乃千年经验总结，虽暂时未能尽释于微观，但其效验，历代医案皆有记载。”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责任，医者父母心，首要考虑的应是病患的最大福祉。若有一线希望可免产妇开刀之险、解家属心头之惧，且此方法本身风险可控，为何不能谨慎一试？当然，一切需在严密监控之下，设定尝试期限，若期限内无效，立刻转为手术方案，如此，既给了传统方法机会，也确保了最终的安全底线。”

她的回答，有理有据，既扞卫了中医的理论，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风险管控方案。

诊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何先生和老太太充满期盼地看着几位医生。何氏也止住了哭泣，眼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苏医生看了看姜医生，又看了看神色坚定的陈婉如，终于开口道：“姜医生，婉如所言，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古法转胎，确有先例。我们或可在严密监测下，给予短期尝试。若三日内胎位无改善，便立即准备手术，如何？”

姜医生看着病患家属那恳切的眼神，又想到剖腹产在当时确实令人恐惧，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点了点头：“好吧。但我要求必须严格监测胎心音和产妇状况，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即停止！”

一场可能爆发的激烈冲突，在陈婉如提出的这条“中间道路”下，暂时得到了缓和。中西医的妇产之争，在这个小小的诊室里，展现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而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对不同治疗路径的审慎探索与结合。而陈婉如，以其扎实的学识、冷静的头脑和沟通的智慧，再次证明了她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更是一个未来可能弥合鸿沟的、充满潜力的医者。接下来的三日，将对她的提议进行最直接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