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20章 生命的方案

诊室内那场关于剖腹产与中医转胎的激烈争执，虽因陈婉如提出的折中思路而暂缓，但悬而未决的紧张气氛依旧弥漫。产妇何氏的安危，胎儿能否顺利降生，以及两种医学理念如何在这个具体病例上找到平衡点，都亟待一个清晰、严谨且能令各方信服的方案。

苏医生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绝非她与姜医生两人可以轻易定夺。她当机立断，对焦虑的何氏家人安抚道：“此事关乎母婴安危，需谨慎行事。诸位请先到隔壁稍作休息，容我等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随后，她让陈婉如立刻去请林怀仁校长。

不多时，林怀仁步履沉稳地走进了略显拥挤的诊室。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深灰长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听罢苏医生和姜医生分别陈述了诊断结果与各自的主张，以及陈婉如提出的尝试中医转胎法的建议，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走到产妇何氏面前，温和地询问了她的感受，又仔细查看了她的舌苔，并亲自为她诊了脉。

脉象滑而略涩，显示气血运行虽有孕象支撑，但确有阻滞不畅之兆。他沉吟片刻，然后转向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姜医生诊断明确，胎位不正，骨盆偏窄，乃客观事实，剖腹产之议，是为母婴安全计，无可厚非。”他先肯定了西医判断的科学性，让面色不豫的姜医生神色稍缓。

“然，”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陈婉如，带着一丝审慎的嘉许，“婉如所提，尝试古法转胎，亦非无的放矢。《医宗金鉴·妇科心法要诀》中确有记载，‘胎位不正，灸至阴可转’。此法流传千年，必有其存在的道理与效验。”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博济学堂的庭院，仿佛在凝视着医学那浩瀚无垠的海洋：“我辈医者，当有包容之心，亦需有务实之举。既然病家心存恐惧，而古法又有一线希望，我等岂能因门户之见，断然拒之？”

他转过身，目光变得锐利而清晰：“然，性命攸关，不可儿戏。既要用古法，便需立规矩，定方圆，确保万无一失。”

在他的主持下，一个融合了中西医理念、以生命安全保障为最高准则的详细方案，被迅速制定出来。林怀仁亲自执笔，陈婉如在一旁协助记录整理：

第一，明确适应症与禁忌症。 再次确认何氏除胎位不正外，无前置胎盘、重度妊娠高血压、心脏病等艾灸及手法转胎的绝对禁忌症。胎儿心率监测正常，无宫内窘迫迹象。

第二，确立具体操作流程。

1. 艾灸至阴穴： 由苏医生亲自操作，或在其严密指导下，由已展现扎实针灸功底的陈婉如执行。取孕妇双侧足小趾外侧的至阴穴，选用精制艾条，采用温和的悬灸法，距离皮肤约一寸，以孕妇感觉温热舒适为度，每侧艾灸十五分钟，每日两次（上午、下午各一）。艾灸时，孕妇需保持心情放松，可采用舒适的半卧位。

2. 配合胸膝卧位： 指导孕妇在艾灸间歇期，每日早晚各进行一次胸膝卧位练习。方法是：跪于床上，胸部尽量贴紧床面，大腿与床面垂直，每次持续十五分钟。此举旨在利用重力改变，为胎儿转动提供空间。

3. 内服方药辅助： 林怀仁亲自斟酌一方，以益气养血、舒筋活络为法，选用当归、白芍、川芎、桑寄生、菟丝子等平和之品，煎汤少量频服，旨在调整母体气血环境，为胎儿转位创造有利条件。

第三，设定严格的监测与应急预案。

1. 严密监测： 姜医生负责主导监测。每次艾灸前后、每日早晚，均需使用胎心听诊器监测胎儿心率及变化。每日由姜医生或苏医生进行腹部触诊，评估胎位变化。

2. 明确时限： 以此方案试行三日。三日内，若胎位转为正常头位，则停止干预，密切观察待产。

3. 终止条件： 三日内若胎位无任何改善，或出现任何异常情况，如胎心异常、孕妇出现腹痛、见红等，立即无条件终止尝试，启动剖腹产预案。

4. 术前准备： 姜医生团队即刻开始进行剖腹产手术的各项预备工作，包括手术室准备、器械消毒、血源备用等，确保一旦需要，可在一小时内实施手术。

第四，充分的病患沟通。

林怀仁亲自向等候在外的何先生及老夫人详细解释了这个“先中后西、安全兜底”的完整方案。他既没有夸大中医转胎的神奇，也没有隐瞒剖腹产的必要性与安全性，而是将选择权、知情权彻底交给了家属。

“此方案，”林怀仁语气郑重，“旨在尽最大努力，顺应自然之理，免产妇一刀之苦。然，医学非神术，若天不遂人愿，古法无效，则西洋手术便是保障母子平安的最后、也是最坚实的屏障。届时，望二位能摒弃恐惧，信任医者。”

何先生与老夫人听着这环环相扣、思虑周全的方案，尤其是那“三日期限”和“立即手术”的保证，心中的疑虑和恐惧终于被理性所取代。他们互望一眼，重重地点了头：“我们听林先生的！就按这个法子来！”

方案既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

苏医生带着陈婉如，在专门准备的静室内，为紧张而又怀揣希望的何氏施行第一次艾灸。艾绒燃烧产生的温热药力，透过至阴穴，缓缓渗入经络。陈婉如手法稳定，目光专注，一边操作，一边轻声为何氏解释，缓解其紧张情绪。

姜医生则指挥护士准备好了所有监测设备和手术预案，面色严肃地守在隔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林怀仁坐镇其中，如同定海神针。他时而翻阅古籍，对照方案细节；时而听取苏、姜二人的汇报；时而亲自去查看产妇情况。

时间，在艾烟的袅袅升起中，在胎心听筒的规律跳动中，在众人紧张的期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个由林怀仁指导、陈婉如参与制定的“生命的方案”，不仅仅是一个医疗计划，它更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博济医学堂在“衷中参西”道路上的一次深度实践——不偏执，不冒进，在尊重传统智慧的同时，牢牢坚守着现代医学的安全底线。它将两种看似迥异的医学体系，巧妙地编织成一张守护生命的安全网。无论最终胎儿能否顺利转位，至少，母亲与孩子的生命，已经在这张网的守护之下。而接下来的三天，将是对这张网牢固程度，也是对博济理念的一次严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