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24章 星火证言

疠人所内，温明远如同一个执着的老农，在贫瘠的田地里艰难地挖掘着可能深埋的根茎。他细致入微的追问，起初引来不少病患和家属的不解甚至厌烦，但他不为所动，依旧耐心地、反复地探寻着每一个可能的线索。

猎户、河涌边的妇人、义庄帮工……这几个与虫豸或特定环境密切相关的病例，如同黑暗中的几颗孤星，光芒虽弱，却坚定地指向同一个方向。温明远将这些案例与之前杂役的病例并置，反复比对、分析，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

“何大夫，您看，”他将记录这几个病例的纸张铺在何大夫面前，“猎户被奇异甲虫叮咬，河涌妇人家中潮虫蜈蚣肆虐，义庄帮工接触尸体上的小虫……再加上之前的杂役被蜈蚣咬伤。地域不同，身份各异，但发病前，都与‘虫’脱不开干系！这绝非偶然！”

何大夫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审阅着记录，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猎户所言斑斓甲虫，老夫行医数十载，闻所未闻。河涌腐木滋生之虫，种类繁多，难以尽识。义庄尸体所生之虫，更是污秽之源……明远，你所指，或许并非某一种特定毒虫，而是某类生于湿热秽浊之地的虫豸，其体内容纳或滋生了那无形之‘毒瘴’？”

“正是此理！”温明远兴奋地一击掌，“先祖手札言‘隐秘毒瘴’，或许并非指瘴气本身，而是指孕育和携带此瘴气的源头与环境！岭南湿热，**之物易生虫蚁，若那血瘟之毒，便潜伏于这类特定环境的虫豸体内，或由其传播，或因其聚集而使得环境中毒瘴浓度大增……人若接触，便可能染病！”

思路愈发清晰。血瘟的传播，很可能存在“环境—虫媒—人”或“环境—人”等多种途径，而虫豸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或是宿主，或是载体，或是环境毒瘴浓度的指示物！

然而，这一切仍主要是基于有限病例的逻辑推演。他需要更广泛的证据，需要看到更宏观的疫情分布图景，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想。这远非困守疠人所一隅所能完成。

他将希望再次寄托于阿树和外面的刘文柏、善济会。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提出惊世骇俗的理论，而是附上了详细的调查问卷和明确的指引：

“文柏吾弟、善济会诸位贤达：”

“enclosed 乃弟于疠所内新察数例，皆指向血瘟与湿热秽浊之地虫豸密切相关。为证此论，需广集数据。恳请诸位于城外疫情多发之村落，依下法查访：”

“一、详记患者发病前半月行踪，尤需关注是否曾赴山林、沼泽、坟冢、垃圾堆积处等虫多秽浊之地。”

“二、询问其是否曾被罕见或常见虫蚁叮咬，家中或劳作处是否虫蚁泛滥。”

“三、查访村落水源是否洁净，周边是否有死水潭、腐烂动物尸体等。”

“四、比较村中卫生状况良好之家与肮脏之家发病率有无差异。”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若各村落反馈之信息，皆指向同一规律，则弟之所疑，或非虚妄。此乃关乎防疫根本之大事，切切！”

这封信和调查方法，通过阿树冒险带出，交到了刘文柏手中。

刘文柏看着信中条理清晰的调查指引和那几份详实的病例记录，心中的天平再次倾斜。他不再犹豫，立刻召集了善济会中最为坚定、且略通医理的几位核心成员，以及仁心堂几位信得过的伙计。

“诸位，温师兄于绝境之中，屡寻生路。此次所疑，关乎疫病根源，若能证实，或可从根本上改变防疫之策，拯救万千生灵于水火！”刘文柏将温明远的信和要求展示给众人，“然此事务必隐秘，暂不宜惊动行会与官府。我等需以义诊、施药之名，深入城外疫村，依此方法，暗中查访！”

善济会的几位老者虽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出于对温明远此前贡献的信任和对生命的敬畏，纷纷表示支持。一支精干的小分队迅速组成，他们带着药物、米粮，以及温明远设计的调查表格，分批前往几个疫情最为严重的城郊村落。

调查工作异常艰辛且危险。村民们起初充满戒备，对追问发病细节和家中虫蚁情况更是抵触。调查者们只能耐心解释，辅以医药救助，慢慢取得信任。

数日后，第一批调查结果被秘密送回广州城。

结果令人震惊！

来自番禺某村的数据显示，超过七成的患者发病前曾频繁出入村后一片潮湿的竹林，那里蚊虫滋生，村民曾反映见过一种红头大蚂蚁；村中靠近污水沟的几户人家，几乎全家罹患，而地势较高、家中洁净的农户，发病率明显偏低。

来自南海某镇的信息表明，疫情最先爆发于镇上的皮革作坊和鱼市，那里环境肮脏，苍蝇、蟑螂、鼠蚁横行，工人和摊贩发病率极高。

来自东莞乡下的报告提到，有数例患者均是在清理一处因雨水倒塌、露出许多棺木和虫蚁的荒冢后发病的……

一条条，一桩桩，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调查者的信息，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最终汇向同一个方向——疫情分布与环境卫生状况、与虫蚁滋扰程度，呈现出高度的正相关性！

刘文柏将各地传回的资料与温明远提供的疠所内病例进行汇总、比对，绘制出一幅粗略却指向明确的“疫情与环境关联图”。看着这张图，即便最初心存疑虑的调查者，也不得不承认，温明远的“虫毒环境溯源论”，绝非空穴来风！

“星火证言！”刘文柏激动地握着厚厚一沓调查报告，“温师兄的理论，得到了这么多实地调查的佐证！这已非孤证，这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证言！”

他不再等待，立刻带着这份沉甸甸的调查报告和汇总图，再次求见医药行会的各位主事者，甚至设法递了一份概要进入知府衙门。

这一次，引起的震动远非前次可比。

行会内，原本质疑声音最大的胡医官，看着那份罗列着大量具体案例和数据（尽管粗糙）的报告，久久无言。他行医一生，注重经验，而眼前这些来自不同源头的“经验”，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有悖常理却又难以驳斥的结论。

“……或许，吾等确实被经典所囿，忽略了眼前实相？”胡医官最终长叹一声，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知府衙门内，周特使看着那张简易的关联图，眉头紧锁。他不懂医理，但他看得懂数据背后的趋势。如果疫情真的与环境卫生和虫蚁相关，那么之前的隔离政策虽有必要，却未能触及根源！若要彻底控制疫情，必须进行大规模的环境清理和灭虫！

这需要动员大量人力物力，需要改变无数人的生活习惯，其难度和阻力，远比单纯的隔离要大得多。但若是真的……

李知府则看到了另一面：“特使大人，若此论为真，则疫情可控可防，并非无解天灾！若能据此有效控制疫情，于朝廷，于百姓，皆是大功一件啊！”

周特使眼神变幻，权力的算计与现实的考量在他心中交织。最终，他沉声道：“此事……容本官细思。着防疫局，先行小范围试行环境清理之法，观其效果再说！”

官府的闸门，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当阿树将外界的变化——行会的沉默与转变、官府态度的松动、调查报告汇聚成的“星火证言”——带回疠人所时，温明远站在院中，仰头望着那片被高墙切割开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眶有些湿润，但他笑了。

孤证不再孤立。星火已然聚拢，虽未成燎原之势，但足以照亮前路，足以让更多的人开始正视那曾被忽略的真相。

他的坚持，没有白费。这场对抗血瘟的战争，终于从被动隔离和个体救治，开始转向主动溯源和环境干预的新阶段。

前路依然艰难，但希望，已如破晓之光，穿透了厚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