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23章 孤证不立

杂役被蜈蚣咬伤后引发的“类血瘟”急症，在温明远与何大夫的全力救治下，病情最终得到了控制。高热退去，手臂的红肿坏死虽留下狰狞疤痕，却未再继续恶化，人也逐渐清醒过来。这无疑印证了温明远“虫毒引动伏毒”的猜测，也证明了“育阴透毒”合“虫药攻毒”思路对于此类急症的有效性。

然而，一个病例，终究是“孤证”。

疠人所内外，对于温明远提出的“血瘟源头或与特定毒虫相关”的惊世之论，反响截然不同。

隔离区内，恐慌以一种更具体的形式蔓延。病患和康复者们开始对任何爬行的虫蚁感到恐惧，睡觉时反复检查草席被褥，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什么。有人甚至因过度惊恐，将普通的蚊虫叮咬也视为瘟疫前兆，引发阵阵骚乱。温明远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安抚人心，反复强调并非所有虫豸都带毒，需理性对待。

而在隔离区外，医界和官府的质疑声则更为强烈和公开。

“荒谬！简直荒谬透顶！”防疫局内，以胡医官为首的几个老大夫拿到温明远通过阿树传出的病例记录和新理论后，气得胡子直抖，“温明远是疯魔了不成？！先是什么故纸堆里的‘血瘟’，现在又扯上毒虫？他将这关乎一城生死的瘟疫，当成了什么？乡野志怪的话本吗？！”

“胡老息怒，”另一人假意劝解，语气却充满讥讽，“温大夫年轻，困于疠人所那等地方，所见无非病痛死亡，心神恍惚，生出些奇谈怪论，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将此等无稽之谈公然提出，扰乱防疫大局，实在不该！”

他们的反对并非全无道理。从传统医理来看，瘟疫乃“戾气”所致，经由口鼻或肌肤接触传播。将瘟疫归因于具体的有形之“虫”，确实前所未闻，且缺乏更多实证。仅凭一例由蜈蚣咬伤引发的、症状类似的急症，就断定血瘟源头与虫相关，在严谨的医者看来，确实过于武断和轻率。

就连一向支持温明远的刘文柏，在仁心堂内面对几位前来质询的行会同仁时，也显得底气不足。

“文柏贤侄，温大夫的医术，我等是佩服的。前番本土草药之法，也确实缓解了燃眉之急。但此次……这‘虫毒溯源’之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位与刘家交好的老掌柜语重心长，“你切不可因私谊而盲从，需知人言可畏，若因此损了仁心堂乃至整个医药行会的声誉，你如何对得起你逝去的父亲？”

刘文柏面色涨红，想要争辩，却发现除了温明远那份病例记录，自己拿不出任何更有力的证据。他只能勉强道：“温师兄行事，向来严谨。他既提出此论，必有他的观察与道理。即便我等暂不能全信，但加强清洁，防虫灭鼠，总归是对防疫有益的……”

“有益？”有人冷笑打断，“如今人力物力何等紧张！若按他所说，组织人手全城灭虫，清理沟渠腐物，需要耗费多少？若最后证明是徒劳，这责任谁来承担？民众若知官府和行会听信‘虫瘟’之说，又会引发何等恐慌？”

争论在各行会间持续，最终未能形成统一意见。只有善济会的部分老者，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施药点和附近街巷，自发地进行了一些简单的环境清理，撒上些石灰，并告诫百姓注意防虫。

官府的态度则更为明确。周特使在听闻此论后，只是嗤笑一声，对李知府道：“看来这温明远，是真个江郎才尽了。先前弄些草根树皮，尚可说是权宜之计。如今竟妄想症般扯出什么毒虫之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不必理会，严防死守，确保疫情不扩散出城，才是正理！”

于是，温明远这凝聚了巨大心血、自认为可能触及真相的发现，在墙外世界，只激起了些许涟漪，便被固有的认知、现实的考量以及无形的阻力所吞没，未能掀起任何实质性的波澜。

消息传回疠人所，温明远沉默了。

他独自坐在草棚里，面前摊开着那本《岭南瘴疠录》残卷、杂役的详细脉案，以及自己写满推演笔记的纸张。油灯的光芒映照着他消瘦而坚毅的侧脸。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奈和愈发坚定的决心。

他理解外界的质疑。“孤证不立”，这是学术探究的基本准则。仅凭一个病例，确实无法说服任何人。

“他们不信，是因为证据还不够。”温明远对何大夫，也像是对自己说，“一个病例是偶然，两个、三个……十个呢？如果我能找到更多由虫毒引发，或与虫豸接触密切而感染血瘟的病例，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条，届时，由不得他们不信！”

何大夫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以往更加炽烈的火焰，缓缓道：“你想怎么做？”

“深入观察，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温明远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疠人所，“从现在起，记录每一个新入院患者的详细情况，不仅要问症状，更要问清楚他们发病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尤其是——是否被虫蚁叮咬过，是否接触过死去的动物尸体，是否去过虫蚁滋生的潮湿肮脏之地！”

他要将流行病学的调查方法，融入传统的望闻问切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温明远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侦探，穿行于病患之间。他的问题变得极其细致，甚至有些琐碎，常常让病患和家属感到不解和厌烦。但他始终坚持着。

“王大哥，您发病前是不是经常在码头卸货？那些货箱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特别的虫子或者腐烂的东西？”

“李婶，您说您孙子是在村后竹林里玩之后病的？竹林里当时有没有看到很多蚊虫？或者死掉的鸟兽？”

“赵兄弟，您这伤口是怎么来的？真的是不小心划伤的吗？有没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咬的？”

大多数时候，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或模糊的记忆。但温明远没有气馁。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他陆续发现了几个极具价值的线索：

一位新送来的猎户，发病前曾在深山中狩猎，处理猎物时曾被一种从未见过的、色彩斑斓的小甲虫叮咬过手臂，当时只觉微痛，未在意，几日后便开始发热。

一位住在河涌边的妇人，发病前家中蚊虫肆虐，她曾清理过屋后堆积的、布满潮虫和蜈蚣的腐烂木板。

一位在义庄帮忙收敛尸体的帮工，虽严格佩戴口罩，但手臂曾接触过死者身上爬出的、不知名的小虫……

这些线索单独来看，或许仍是巧合。但当它们汇聚在一起，指向性便越来越明确——与特定环境（潮湿、肮脏、多虫）的密切接触，尤其是与某些虫豸的直接或间接接触，很可能是感染血瘟的重要途径！

温明远如获至宝，详细记录下每一个案例。他手中的证据链条，正在一点点变得坚实。

他知道，仅凭疠人所内的这些发现，依然不够。他需要外界更广泛的调查数据来支撑。他再次提笔，将这几个新发现的典型案例记录下来，连同更具体的调查方法和思路，恳请刘文柏和善济会，在城外疫情多发的村落，进行类似的追溯调查。

“孤证”正在努力摆脱其“孤”的处境。真相的大门，已被温明远撬开了一道缝隙，更猛烈的风暴，或许即将随之而来。而他，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质疑与挑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