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67章 星夜密语

溪头村的危机如同退潮的海水，虽留下满目疮痍，但终究是过去了。最后几名轻症患者也宣告康复，隔离帐篷被逐一拆除，进行最后的焚烧消毒。空气中刺鼻的石炭酸气味渐渐被山风带来的草木清香驱散，尽管那清香之下，依旧潜藏着淡淡的哀伤与死亡的气息。

陈明远指挥着手下和村民进行着最后的清理与记录工作，他打算将此次联合抗疫的详细过程，尤其是中西医结合取得的显着效果，整理成一份详尽的报告，呈交防疫公所，甚至更高的层面。他隐隐觉得，这或许能为未来应对类似疫情，开辟一条新的思路。

阿树则与林星儿一起，将剩余的草药分发给身体依旧虚弱的村民，并仔细交代后续的调理注意事项。经历了这场生死与共的战斗，木嘎寨和溪头村的幸存者们，看向阿树和林星儿的目光，已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与信赖。甚至连溪头村那位老祭师，在事实面前，也收起了敌意，只是远远地看着，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岩刚带着木嘎寨的猎户们准备返程。临行前，他用力拍了拍阿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看了一眼站在稍远处的林星儿，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星丫头……你自己，多保重。” 然后便带着人，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山林。

夜幕再次降临，溪头村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只是这份宁静，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空寂。陈明远和他的手下在村外扎营，准备明日一早返回公所复命。

阿树和林星儿没有留在村中，而是回到了之前阿树栖身的那个山坡岩洞。洞内，篝火重新燃起，驱散着南疆夜间的寒湿。

两人隔着火堆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点缀着这静谧的夜。

最终还是阿树打破了沉默，他从行囊中，郑重地取出了那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疠疫源流考》，翻到夹着那片干枯云纹树叶的书页，递向林星儿。

“林姑娘，”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岩洞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本《疠疫源流考》，乃我先师温明远遗物。其中多次提及令先祖林破山先生，对他在瘴疠一道上的见解推崇备至。这片叶子，也是书中信物。我此次南下，正是为了追寻林先生遗踪，探寻黑风岭虫瘴乃至更多疫病之本源。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更多关于令祖之事，以及……这片叶子所代表的含义？”

林星儿的目光落在古籍和她无比熟悉的那片树叶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火光映照下，她英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与追忆。她没有立刻去接那本书，只是盯着那片叶子，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思绪。

许久，她才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阿树，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看清他真正的意图。

“温明远……我听过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祖父的手札里，也曾提到过一位广州的温姓医官，说他‘见识不凡，不为俗流所囿’，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探讨岭南疫气。没想到……他竟然也……”

她顿了顿，似乎在压抑情绪，然后才缓缓伸手，接过了那本古籍。她的指尖拂过书页上温明远留下的清隽批注，又轻轻触摸那片干枯的叶子，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这不是普通的叶子，”林星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这是‘云纹木’的叶子，只生长在云雾山最深处的‘圣域’边缘，是……是守护圣域的族人的信物，也是……通往圣域的钥匙之一。”

“圣域？”阿树心中一动，想起了岩刚和鬼婆都曾提及的这个禁忌之名。

林星儿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圣域？那是寨子里的人敬畏的说法。在祖父的探索里，那里更可能是一处……古老疫病的源头，或者说，是一处天地之气极为特殊，既能孕育救命灵药，也能滋生绝世毒瘴的奇异之地！”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阿树耳边炸响！古老疫病源头？孕育灵药与毒瘴？这与师父推断的“虫瘴非独虫”，以及黑风岭那凝聚不散的怨戾之气，隐隐形成了呼应！

“祖父穷尽后半生，就是想弄清楚圣域的真相。他认为，南疆许多诡异的瘟疫，根源都可能与那里有关。他收集了无数案例，尝试了各种方法，甚至……甚至不惜违背族规，多次潜入圣域边缘探查。”林星儿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悲痛与骄傲，“他留下了一些手札，记录了他在圣域外围的发现，以及他对那种……那种能聚散如活物、蕴含着强烈负面情绪的‘瘴母’的推测。”

“瘴母？”阿树屏住了呼吸。

“没错，瘴母。”林星儿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祖父认为，某些特殊的绝地，因古战场、大瘟疫或其他原因，积聚了庞大的死寂与怨戾之气，久而久之，与当地特有的某种‘活毒’（可能就是你们说的虫，或者陈明远说的菌，但更诡异）结合，形成了有微弱灵性、能驱动普通瘴气虫豸的‘核心’，即为瘴母！黑风岭的虫瘴，或许就有一个初生的、或者受损的‘瘴母’！”

阿树只觉得豁然开朗！林破山的“瘴母”说，与温明远临终前写下的“怨戾为神”、“虫聚为形”，何其相似！只是林破山走得更远，提出了一个更具体、更惊人的概念！

“那令祖他……”阿树忍不住问道。

林星儿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带着刻骨的恨意：“他最后一次深入圣域，带回了一些关键的发现，但也惊动了那里的‘守护者’，身中奇毒，归来后不久便……而寨子里的人，在鬼婆的煽动下，认为他触怒山鬼，引来了灾祸，将他……将他逐出了寨子！我父亲为了给祖父寻药，也……也死在了山里。林家，就只剩下了我这么一个‘不祥之人’。”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冷硬，仿佛那片刻的脆弱从未出现。

阿树默然，他能想象到林星儿幼年所承受的苦难与孤立。家族的悲剧，族人的排斥，让她不得不像野草般顽强，也像刺猬般戒备。

“所以，”林星儿看向阿树，眼神灼灼，“你现在明白了吗？你要探寻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危险！那不仅仅是草药和医术能解决的，它牵扯到这片土地最古老的秘密和最恶毒的诅咒！连我祖父都失败了，你一个外乡人，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成功？”

阿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拿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篝火，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就凭先师温明远为此呕心沥血，直至身死；就凭黑风岭下埋葬的亡魂和广州城曾经的恐慌；就凭溪头村那些刚刚从鬼门关捡回性命的人；也凭……林姑娘你，明明身负绝学，却因这‘不祥’之名，只能隐于山林，无法救治更多本该能救的人。”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医者之道，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危险，从不是止步的理由。若因畏惧而裹足不前，才是对先辈探索最大的辜负，也是对生命最大的亵渎。”

林星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纯粹，看着她祖父和那位温姓医官曾拥有过的、那种对真理和生命近乎执拗的热忱。她心中的坚冰，在这一刻，似乎被这篝火与话语，融化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篝火都快熄灭。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

“祖父的手札，还有他绘制的圣域外围地图……被我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阿树耳中，“明天，我带你去取。”

说完，她不再看阿树，转身面向岩壁，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仿佛已经睡去。

但阿树知道，她没有睡。他也知道，自己终于敲开了这扇紧闭多年的门。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凶险未知，但至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星光透过岩洞的缝隙洒落，与篝火的余烬交相辉映，照亮了这决定命运的南疆密语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