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5章 绝境微芒

疠人所内的绝望，因陈武的死亡和刘大夫的噩耗而愈发浓稠。药物短缺的困境如同勒紧的绳索，让温明远和何大夫几乎窒息。他们空有思路，却无米下锅，只能眼睁睁看着病患在痛苦中逐一凋零。

然而，就在这近乎绝对的黑暗中，温明远并未放弃阿树临行前的那句嘱托：“留意那些康复者。”

疠人所内并非只有死亡。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荒野，总有几株顽强的草根能在灰烬中幸存。隔离区内，确实有极少数人，在经历了高热、出血，甚至轻微的皮疹后，病情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热度渐退，咳血停止，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终究是活了下来。

温明远之前将主要精力都放在重症患者和药物试验上，对这些侥幸存活的“康复者”并未投入过多关注。如今，在主流道路受阻的情况下，他决定将目光转向这些“例外”。

他开始系统地走访、记录这些康复者的情况。人数寥寥无几，不足所有患者的百分之一。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并无统一的体质特征。

温明远仔细询问他们发病的详细过程，服用过的药物（无论是大夫开的还是自己找的土方），甚至饮食起居的细节。

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是喝了某位游医开的“神仙汤”，有人说是家人从寺庙求来的“符水”起了作用，更多的人则是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不知怎的就熬了过来。

温明远并不气馁，他知道，真相往往隐藏在纷乱的表象之下。他更关注的，是他们身体恢复过程中的共同点。

他发现，这些康复者在退热后，都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余毒未清”阶段。表现为持续的低热、盗汗、口干舌燥、舌红少苔、脉细数，身体极度疲乏，动则气喘。这分明是热病伤阴，气阴两虚的典型表现。

“何大夫，您看，”温明远将自己的观察记录拿给何大夫，“所有康复者，无一例外，皆有明显阴伤之象。是否说明，此血瘟之毒，在耗伤正气的同时，对阴液的灼伤尤为酷烈？”

何大夫捻着胡须，沉吟道：“热邪入营血，耗血动血，自然伤阴。此乃常理。不过……若阴伤是普遍结果，为何独独他们能存活？是本身阴液充沛，足以抗衡？还是……机缘巧合，用对了滋阴之品？”

温明远目光一闪：“或许两者皆有。但我更在意的是，他们体内残存的‘毒’，去了哪里？是彻底清除了，还是……以某种形式潜伏了下来？”

他想起一位康复的老妇人，在闲谈中无意提及：“病好了之后，总觉得骨头缝里还时不时有点酸疼，晚上睡觉也容易惊醒，不如以前踏实了。”

“骨头缝里酸疼”、“睡眠易惊”？这听起来像是邪伏阴分，扰动心神的表现！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温明远脑海中闪现：血瘟之毒，性质暴烈，直入营血。常规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法，或许能清除一部分浮游在血液中的热毒，但对于那些已经与人体阴分、与经络深处紧密结合的“伏毒”、“残毒”，却难以根除。而这些残留的毒邪，正是导致病情反复、缠绵难愈，甚至可能再次点燃燎原之火的隐患！

那么，这些康复者之所以能存活，是否并非因为体内的“毒”被完全清除，而是他们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耐受”或“压制”住了这些残余的毒邪，达到了一种危险的平衡？而这种平衡的建立，可能与他们在病程中，无意间补充了足够的阴液，扶助了正气有关？

“扶正祛邪……”温明远喃喃自语，“我们之前或许过于侧重‘祛邪’，而忽略了‘扶正’，尤其是‘滋养阴液’的重要性。对于此等酷烈伤阴之毒邪，或许‘存得一分阴液，便有一分生机’！”

他将这个想法与何大夫交流。何大夫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内经》有云，‘精气夺则虚’。此疫夺人精气阴血甚剧，若只顾攻伐，不顾填补，无异于竭泽而渔。扶正滋阴，或可为祛邪奠定根基，甚至……引导邪气外透？”

“引导邪气外透？”温明远追问。

“譬如，”何大夫解释道，“对于邪伏阴分之证，前人或有‘青蒿鳖甲汤’之类，以鳖甲滋阴入络搜邪，青蒿芳香透络引邪外出。我等是否可借鉴此思路？在滋阴扶正的基础上，加入轻清透达之品，将深伏之残毒缓缓引出，而非一味猛攻？”

温明远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青蒿鳖甲汤！滋阴透邪！

这与他之前思考的“逆流挽舟”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逆流”或许并非单指用猛药逆病势而上，也可以是通过滋阴扶正，恢复人体自身的阴阳平衡和驱邪能力，让机体产生一种由内而外的“托举之力”，将深陷的邪气“逆推”出来！

而“舟”，或许就是如鳖甲、生地、麦冬这类能够深入阴分、滋养根基的药物，它们如同承载正气、运载药力的舟楫！

思路豁然开朗！虽然前路依旧艰难，药材依旧匮乏，但这一次，温明远感觉自己是真正触摸到了某种可能正确的方向。这不再是盲目的尝试，而是基于对病机更深层次理解后的理论推演。

他立刻着手，结合现有极其有限的药材，开始构思一个新的方剂方向：

方议：育阴透毒方（初拟）

治则： 滋养营阴，清透伏邪，佐以益气扶正。

组方思路：

1. 滋养营阴，深入搜邪： 鳖甲（滋阴潜阳，软坚散结，入阴分搜邪）、生地、麦冬、玄参（增液汤之意，大补阴液）。

2. 轻清透达，引邪外出： 青蒿（芳香透络，引阴分邪热外出）、牡丹皮（凉血散瘀，透营分热）、银柴胡（退虚热，透阴分伏邪）。

3. 益气扶正，托毒外达： 少量 太子参 或 西洋参（益气养阴，不助热）、生甘草 调和。

4. 兼顾余毒： 可酌加少量 白薇（清退虚热，凉血解毒）、赤芍（凉血活血）。

这个方子，与他之前猛烈攻伐的思路截然不同，显得“温和”了许多，重点放在了“养”和“透”上。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方中关键的鳖甲、青蒿、太子参等药材，在如今的疠人所内，根本无处可寻。就连最基本的地黄、麦冬也所剩无几。

希望的光芒再次被现实的铁壁阻挡。

温明远看着手中这张近乎空想的方子，又看了看外面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以及少数在虚弱中苟延残喘的康复者，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有了一丝可能正确的方向，却无力将其付诸实践。这种咫尺天涯的挫败感，几乎比之前的毫无头绪更令人痛苦。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绝境中好不容易窥见的一丝微芒，再次被黑暗吞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