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4章 药石罔效

陈武病情的微妙好转，如同在疠人所这片死寂的泥潭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希望的涟漪。然而，这涟漪尚未扩散开来，便被更汹涌的绝望浪潮所吞没。

试药成功的次日清晨，温明远与何大夫满怀期待地再次为陈武诊察。然而，手指搭上脉门的瞬间，温明远的心便沉了下去。

陈武的脉象不再仅仅是洪数，反而变得沉伏而艰涩，如同淤泥中艰难穿行的细流，时断时续。他的高热虽然略退，但面色却转为一种更为不祥的青灰，嘴唇紫绀，呼吸浅促，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之前那些似乎有外透迹象的瘀斑，颜色再次加深，范围扩大，并且开始出现新的、细小的皮下出血点，如同死亡的印记在不断蔓延。

“热毒内陷，正气不支！”何大夫声音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日汗出，非是邪退，恐是亡阳之兆！瘀毒未去，元气先溃！”

温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急忙检查药方和煎煮过程，确认无误。问题出在哪里？是“血瘟试探方（二）”的力道依旧不足，未能撼动根深蒂固的“毒瘀”？还是攻伐太过，本就脆弱的正气无法支撑，导致了崩溃？

他们尝试调整方剂，紧急加入少量红参须和麦冬，意图益气养阴，固护即将离散的元气。但为时已晚。

当天下午，陈武在昏迷中开始大量咯血，暗红色的血液不断从口鼻涌出，染红了身下的草席。他的身体微微抽搐，最终在黄昏时分，气息彻底断绝。

希望如同脆弱的泡沫，瞬间破灭。

陈武的死，不仅是个体生命的逝去，更是对温明远新思路的沉重打击。周围那些原本因一丝微光而稍显活泛的眼神，再次迅速黯淡下去，甚至比之前更加绝望。无声的质疑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温明远淹没。

“看吧，我就说没用……”

“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个死……”

“连温大夫都没法子，咱们……”

低低的议论和叹息，像针一样扎在温明远心上。他甚至不敢去看何大夫的眼睛。

何大夫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温明远的肩膀：“医道艰难，生死无常。非你之过，是此疫太过凶顽。陈武之死，至少告诉了我们，单纯清解破瘀，辅以透邪，尚不足以克此顽毒，或许……路还不对，或还需更峻猛之药，或需另辟蹊径……莫要气馁。”

话虽如此，但失败的阴影依旧浓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陈武死后的第二天，疠人所内药物开始出现严重短缺。原本供应就时断时续的清热解毒药材如金银花、连翘几乎耗尽，就连常用的黄连、黄芩也所剩无几。而温明远方中所需的水牛角、?虫、地龙等较为特殊的药材，更是早已断供。

“外面怎么说？”温明远焦急地询问负责与外界联络的杂役。

杂役苦着脸：“温大夫，外面也乱套了！药材价格飞涨，有钱都买不到！官府管控，优先供应各大药铺和官宦之家，流到咱们这里的……少得可怜。周特使说，要集中资源，保障未感染区域的稳定……”

“保障稳定？”温明远几乎要冷笑出声，“任由疫区自生自灭，就是保障稳定吗？”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既有对疫情无力的挫败，也有对官府短视行为的愤慨。

没有药材，纵有奇方，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更让他心焦的是，他观察到，疫情似乎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新送来的病人中，有些发病更急，高热和出血症状出现得更早；也有些病程拖得更长，但后期出现的溃烂更为严重，疮口久久不敛，流出污黑腥臭的脓水。

“何大夫，您看，”温明远指着两个症状迥异的病人，“同样是血瘟，为何表现差异如此之大？是毒瘴本身有所不同，还是因人而异？”

何大夫仔细观察后，面色凝重：“或许兼而有之。体质强壮者，正邪交争剧烈，故高热出血迅猛；体质虚弱或湿气重者，邪气易于缠绵，深入筋骨，故溃烂难愈。此毒……似乎还能随人而变，狡黠异常。”

这一发现让温明远意识到，血瘟可能并非单一病证，而是存在不同的“证型”。试图用单一固定方剂应对所有患者，恐怕难以奏效。这无疑让本已复杂的治疗，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就在这内外交困、一筹莫展之际，阿树冒着风险，通过层层盘查，送进来一个消息和一包东西。

“师父！”阿树隔着疠人所的门栏，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刘……刘大夫他……昨夜去了！”

又一个噩耗！仁心堂的刘大夫，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医界前辈，终究未能抗过此劫。

温明远身形晃了晃，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悲伤如同巨浪，几乎将他击倒。

“还有，师父，这是您要的几味药，我好不容易才凑到这些。”阿树递进来一个包袱，里面是少量珍贵的水牛角丝、一些地龙干和几包其他常见药材，“外面情况很不好，死了好多人，家家闭户……师父，您在里面一定要保重啊！”阿树的声音带着哭腔。

温明远接过包袱，感觉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药材，更是徒弟沉甸甸的牵挂，是外面那个同样在遭受磨难的世界传递进来的微薄支援。

他看着阿树担忧的脸，想起逝去的刘大夫、陈武，以及眼前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一股不屈的意志再次从心底升起。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对阿树道：“告诉外面我们的人，尽可能收集各种活血化瘀、解毒散结的药材，不论贵贱寻常。另外，留意那些康复者，详细记录他们发病前后的情况，包括用过什么土方偏方，或许……答案就在他们身上。”

送走阿树，温明远抱着那包来之不易的药材，转身走回那片死亡之地。失败的阴影依旧笼罩，药石的匮乏令人绝望，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条看似无路的黑暗中，继续摸索前行。

陈武用生命验证了一条可能走不通的路，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他需要从失败中汲取教训，需要更细致地观察，需要更大胆地推演，也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别无选择，只能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