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56章 余烬与新生

温明远的死讯与清源营惨胜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入行辕，如同冰火交织，冲击着赵磐石的心神。他沉默良久，最终只对幕僚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按……医官之礼，厚葬。其生前所愿，所行，着人详加记录，呈报朝廷。另，拨发库银，抚恤清源营所有伤亡将士及招募乡勇之家，从优抚恤。”

他没有亲往疠所吊唁，身为广州最高长官，在局势尚未完全明朗、人心未定之时，他需要坐镇行辕，维持大局稳定。但他那份“厚葬”和“详加记录”的命令，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疠所内，悲伤的气氛依旧浓重，但阿树和众人已无暇沉溺。温明远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一间清净的侧室，等待官府安排的棺椁。而活人的战斗，远比哀悼逝者更为紧迫。

正如温明远所料，虫瘴源头受创，城中“伏毒”的爆发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期。疠所内人满为患，癫狂、呕血、昏厥者比比皆是，原本储备的“扶正透邪散”等药剂消耗惊人，而更棘手的是，一些病患的症状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有的方剂似乎效力不足。

阿树强忍悲痛，日夜不休地穿梭于病榻之间。他牢记师父的临终笔记，一方面指挥众人加大镇心安神药物的使用，另一方面，他开始尝试根据病患不同的反应，调整方剂。

“这位高热不退，瘴毒似乎化火，应在‘扶正透邪散’中加重黄连、栀子……”他一边给一个浑身滚烫、胡言乱语的患者诊脉，一边对身旁的医徒口述。

“此人脉象沉伏，四肢厥冷，是瘴毒内陷，阳气衰微之兆，需加入附子、干姜回阳救逆，但用量需极谨慎……”

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执行师父留下的方子，而是开始思考，辨析，尝试。他将师父传授的理论，与眼前千变万化的病情相互印证，一次次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君臣佐使。

有时成功，病患情况趋于稳定；有时失败，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消逝。每一次失败都如同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但也让他对“伏毒”的理解更深一分。他仿佛能感觉到，师父那双睿智的眼睛，正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引导着他。

数日后，韩猛与其他幸存者在经过严密隔离观察，确认未携带新的疫病后，被允许离开隔离区。韩猛脸上的灼痕留下了深紫色的疤痕，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但他浑不在意。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脱去戎装，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带着几名亲卫，来到了疠所。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在阿树的引领下，默默走到安置温明远灵柩的侧室。棺椁尚未盖棺，温明远静静地躺在其中，面容经过整理，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熟睡。

韩猛这个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悍将，此刻却红了眼眶。他屏退左右，独自站在棺前，凝视良久，然后，后退三步，整理衣冠，对着棺椁，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至极的、庄重无比的揖礼。

“温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战场上未曾有过的敬意与歉疚，“韩某……依先生之策，已捣毁虫瘴巢穴。然……代价惨重，六十三个好儿郎，埋骨黑风岭……韩某，有负先生所托，未能将他们……全数带回。”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沉重呼吸声。

“先生临终，可有何言？”他转向一旁垂手而立的阿树。

阿树眼中含泪，将温明远最后写下的那张纸，双手呈给韩猛。“师父……只说了‘成了’二字。这是他最后写下的推想和嘱托。”

韩猛接过那张墨迹泫然、字迹颤抖的纸张，逐字逐句地看完。当他看到“母巢”、“核心虫王”、“集中烟火攻之”等字眼时，瞳孔猛地一缩。他们在岭中最后的爆发，正是发现了一处不断涌出最浓稠虫瘴的洞穴，不顾一切将所有烟火物料投入其中引爆……竟与温明远临终推断丝毫不差！

他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这已非智谋，近乎神异。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折好，收入怀中，仿佛收起一件稀世珍宝。他再次看向棺中的温明远，眼神复杂无比，有敬佩，有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先生之功，韩某铭记，广州百姓，亦当铭记。”他沉声道，“先生未竟之事，清除余毒，安抚民心，韩某与赵大人，责无旁贷。”

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更多的东西。

阿树看着韩猛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师父的遗容，紧紧握住了拳头。师父点燃的火把，已经交到了他的手中，他绝不能让它熄灭。

他转身，再次走向那喧嚣而充满痛苦呻吟的病区。那里，有需要他救治的病人，有需要他验证的猜想，有需要他传承的医术，也有……师父用生命换来的、一片尚需精心耕耘才能重现生机的大地。

余烬犹温，新生已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