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55章 黎明前的灰烬

黑风岭深处的轰鸣与震颤，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挣扎，传至广州城时已微不可闻，却仍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某些敏感的心湖中漾开了涟漪。

疠所内，阿树的哭声引来了其他医徒和尚未沉睡的病人。他们围在温明远榻前，看着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瘦削不堪的躯体，无声地跪倒一片。没有呼天抢地的悲号，只有压抑的、沉痛的啜泣。这位将他们从死亡边缘拉回，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在为他们谋划生路的医官，真的走了。

阿树紧紧抱着师父尚且温热的身体，泪水模糊了视线。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但师父临终前那释然的神情，以及南方那隐隐的震动，又像是一根细小的绳索，将他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拉回。

他轻轻将师父放平，用颤抖的手，合上那双曾饱含智慧与悲悯、如今已彻底黯淡的眼睛。然后，他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转向众人。

他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师父……走了。但他留下的事，还没完！”

他拿起温明远临终前写下的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高高举起：“这是师父最后的嘱托！岭中的动静，大家都听到了吗？清剿行动可能成功了！但师父预料，虫瘴若受重创，城中‘伏毒’必生异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病区方向再次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与挣扎声，比之前更加剧烈。

阿树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我们不能乱！更不能让师父的心血白费！按照师父平日教导的，所有医徒，立刻检查所有‘伏毒’病患，加重镇心安神药剂！人手不够，症状轻微的康复者，能动的都来帮忙！快！”

他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跟在师父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学徒，而是继承了某种意志的领导者。

众人看着他，看着那张承载着温明远最后心血的纸张，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悲恸化为了力量，他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投入到新一轮与病魔的搏斗中。疠所内，灯火再次通明，忙碌的身影取代了无措的悲伤。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

广州城南门，一队残兵相互搀扶着，踏着熹微的晨光，出现在守城兵士惊恐的视线中。

他们是清源营的幸存者。

出发时的一百二十人，此刻归来的，不足四十。人人身上厚重的防护服皆已破损不堪，沾满了紫黑色的污秽、暗红的血迹以及烟熏火燎的痕迹。云母眼罩大多碎裂或丢失，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尚未散尽的惊悸。他们步履蹒跚，许多人身上带着被鬼哭藤刮伤或虫瘴侵蚀的伤口，虽经紧急处理，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韩猛走在最前面，他的头套已然撕破，脸上留下一道被虫群擦过的紫黑色灼痕，火辣辣地疼。他手中的长刀卷了刃，刀身沾满粘稠的、尚未干涸的紫黑色浆液。他的眼神，如同经历过炼狱的修罗，冰冷，疲惫，却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火焰。

城门守将认出韩猛，慌忙打开城门，却又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行礼，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敬畏。

“将军……你们……”守将的声音有些发抖。

韩猛没有理会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残存的部下，又望向城内疠所的方向，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成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黎明前炸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归来的士兵和逐渐活跃起来的更夫、早起的贩夫走卒，飞速传遍全城。

“听说了吗？韩将军带人杀进黑风岭了！”

“回来了！活着回来了不少人！”

“岭里面好像炸了！动静大得很！”

“瘟神的窝被端了？真的假的？”

“温医官呢？他说的难道是真的？”

怀疑、震惊、恐惧、希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街头巷尾弥漫、交织。许多人涌上街头，朝着南门方向张望，看着那队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士兵，在官兵的引导下，沉默地走向被临时划定的隔离区域。

行辕之内，赵磐石一夜未眠，一直在书房中踱步。当亲兵将韩猛“成了”二字以及清源营惨重的伤亡数字呈报上来时，他猛地停住脚步，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

再睁开时，他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传令！全城戒严，不得妄动！所有自清源营归来人员，即刻隔离观察，由医官全力救治，不得有误！”

“张贴安民告示，言明官府已依温明远医官之策，清剿黑风岭毒源，大患已除！然疫病余毒未清，望百姓切勿松懈，谨遵疠所防疫之规！”

“还有……”赵磐石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着人……去疠所，看看温医官……如何了。”

他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那个呕心沥血、燃尽自身的青年医官，恐怕未能等到这黎明的消息。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驱散了黑夜。但笼罩在广州城上空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血腥、硝烟、牺牲与渺茫希望的、沉重如铅的复杂气息。

黎明已至，但阳光尚未真正穿透那积郁已久的阴云，照亮这满目疮痍的人间。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来自黑风岭的、焦糊与腐臭混合的灰烬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