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33章 军令如山

“晚生……愿立此状！”

温明远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这压抑的疠人所内清晰地回荡。

赵磐石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床上那个被高热折磨却目光灼灼的年轻医官。他需要这份“军令状”来规避自己的决策风险，也需要一个可能有效的方子来打破眼前的僵局。

“好！”赵磐石吐出一个字，冷硬如铁，“笔墨伺候！”

立刻有随行的书吏上前，铺开纸墨。

温明远强撑着想要起身，却被赵磐石抬手制止：“躺着说即可。”

“谢大人。”温明远不再坚持，深吸一口气，缓缓口述：

“立状人温明远，系广州府济世堂医者，现于疠人所协理防疫。今因广州血瘟横行，死者日众，明远潜心钻研，偶得一法，名曰‘清瘟化毒饮’，愿以身试药，验证其效。今蒙巡察使赵大人允准，立状为凭：”

他顿了顿，感受着体内依旧翻腾的热毒，继续道：

“一、自即日起，明远于疠所内，以此新方为主，择情施用，并密切记录病案，以观后效。”

“二、以十五日为期。期内，若此方能使疠人所重症患者死亡率较前十五日下降三成，或新增危症转轻者过五成，则视为有效。”

“三、若期内方效不显，或致死者更众，或明远自身不治，则甘愿领受延误疫情、欺瞒上官之罪，任凭赵大人处置，绝无怨言。”

“空口无凭，立此存照。”

“天枢元年 六月十九日”

“立状人：温明远 （指印）”

阿树含着泪，扶着温明远颤抖的手，在状纸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那红色，刺目得如同他体内正在燃烧的毒火。

赵磐石拿起状纸，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交给书吏收好。他再次看向温明远，眼神复杂。

“温明远，记住你今日之言。十五日，本官等着看结果。”他语气依旧冰冷，但那份杀意似乎暂时收敛了起来，“在此期间，疠所内一应药材、人手，你可酌情调配，若有阻碍，可报本官知晓。但若让本官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之举……”

“晚生……不敢。”温明远虚弱地回应。

赵磐石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着一众官差随从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疠人所内凝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在了温明远单薄的病躯之上。十五日！他不仅要在与自身病魔的搏斗中幸存下来，更要在这短短十五日内，用自己尚未完全验证的方子，创造出足以说服那位铁面巡察使的“奇迹”！

“师父！”阿树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您……您何必立这军令状！万一……”

“没有……万一。”温明远闭上眼睛，高热让他的额头青筋隐现，“阿树，我们没有退路了。这是唯一的机会……不仅是为师活命的机会，更是这方子……救人的机会。”

他喘息了几下，努力集中精神：“快去……将我之前整理的，关于‘清瘟化毒饮’的方议和注意事项，详细抄录下来。我们要立刻……筛选合适的病患……开始用药观察。”

军令状已立，时间刻不容缓。

然而，他自身的病情，依旧是最大的变数。官差离去后，精神一松懈，那被药力暂时压制的高热和周身剧痛再次汹涌反扑。他感到一阵阵眩晕，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记录……”他咬着牙，对阿树道，“酉时……高热复炽……体温较前更高……头痛欲裂……周身痛楚加剧……”

“师父，您别再强撑了，先顾好您自己吧！”阿树哭着道。

“不……记录……必须记录……”温明远固执地重复，“这是我……亲身试药的数据……至关重要……呕……”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被烈火灼烧、刀绞一般。

何大夫上前，再次为他诊脉，面色凝重：“脉象洪数，热毒依然炽盛，但……芤象略缓，阴伤似乎未再急速恶化。方才呕出瘀浊，应是好事，说明药力在发挥作用，攻逐邪毒。此刻反复，或许是邪正交争最激烈之时。必须……必须撑过去！”

温明远模糊地听着，心中明白。他的“清瘟化毒饮”思路或许正确，但剂量、配伍，尤其是虫药的运用，是否完全契合他此刻的病情，仍需调整和观察。他自身，就是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试验品。

“阿树……取……取少量全蝎末……与我……”他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却坚定。

“师父！您还要加药？”阿树惊骇。

“方才……呕出瘀浊后……自觉搜剔之力……有所不足……热毒反扑更凶……”温明远断断续续地分析，“需……稍增‘舟楫’之力……引导药力……深入病所……但……量需极轻……观察反应……”

他在用自己的身体，做最精微的用药调整！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阿树的手颤抖着，但在温明远坚定目光的注视下，还是依言取来了极微量的全蝎末，混入温水中，喂温明远服下。

随后，又是更加难熬的等待与煎熬。

温明远蜷缩在床榻上，忍受着冰火交攻般的痛苦。时而如坠冰窟，寒战不止；时而又如置身熔炉，灼热难当。虫药走窜的酸麻感与热毒引发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厥过去，努力保持着对自身变化的感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渐深。

不知过了多久，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温明远浑身已被汗水彻底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而也就在此时，那肆虐的高热，竟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地、却真实可感地……退却了！

虽然依旧在发热，但那种灼烧灵魂的炽热感明显减轻，剧烈的头痛和身痛也缓和了许多。他疲惫地睁开眼，发现天光已微亮。

“阿树……记录……”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卯时初……高热渐退……汗出濡衣……周身痛楚大减……脉象……转为滑数……”

他活过来了。在最凶险的关头，他撑过来了。而且，他的方子，在他自己身上，证明了其遏制热毒、扭转病势的可行性！

“师父！您退热了！真的退热了！”阿树喜极而泣，几乎要跳起来。

何大夫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险关已过，邪退正复！明远，你……你做到了！”

温明远虚弱地笑了笑，感受着体内那虽然虚弱却重新开始流动的生机。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体内的“伏毒”未必完全清除，后续的调理至关重要。而且，这方子在他身上有效，在其他病患身上呢？

军令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头顶。十五日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但至少，希望的曙光，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照在了他的身上，也照在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上。他挣扎着坐起，目光投向疠所内那些依旧在痛苦中挣扎的病患。

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将是与死神赛跑。他必须尽快总结自身经验，优化方剂，将其应用到更多的病人身上。

军令如山，他别无选择，只能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