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32章 巡察亲临

温明远那一声带着病弱却异常坚定的喝问，如同在嘈杂的疠人所内投下了一块巨石。手持铁链、气势汹汹的官差们竟被他话语中的决绝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之光所慑，动作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那为首的小头目脸色变幻，他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温明远，但“断送满城百姓最后生机”、“千古罪责”这些字眼，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他只是个执行命令的小吏，担不起这样的干系。

“你……你休要危言耸听！”小头目色厉内荏地喝道，但语气已不似方才强硬，“什么新方旧方，赵大人自有明断！”

“是否危言耸听，一看便知！”何大夫此刻也站了出来，须发微颤，却掷地有声，“温大夫为寻治法，不惜自身染疫，以身试药！尔等不见他此刻仍在高热之中？不见他所呕出之毒瘀？若此新方果真无效，他何必自寻死路？若此新方有效，尔等此刻拿人，与杀人何异？！”

官差们面面相觑，目光落在温明远潮红而虚弱的面容上，落在那碗气味奇特、尚未完全冷却的药渣上，又看向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粘痰。他们是来抓人的，不是来阻断生路的痞棍。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阵更加沉重、整齐的脚步声自外传来。守卫的兵丁纷纷躬身让路，只见一位身着绯袍、面色冷峻的官员，在一众亲随护卫下，迈步走了进来。正是巡察使赵磐石！

他显然已经得知了官差受阻的消息，亲自过来了。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定格在床榻上强撑着的温明远身上。

疠人所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痛苦的呻吟声都低了下去。

赵磐石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温明远。他看到的是一个深陷病榻，高热未退，却眼神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灼热执拗的年轻医官。这与薛远口中那个“标新立异、延误病情”的形象，似乎有些出入。

“温明远，”赵磐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言已寻得新方，且自身试药，此言属实？”

“回大人，”温明远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千真万确。晚生不慎感染血瘟，已发病两日，高热身痛，脉象洪数。方才服下自拟‘清瘟化毒饮’一剂，呕出瘀浊，自觉胸腹灼热稍减，神识转清。此方……或可遏制血瘟热毒，深入营血之势。”

他示意阿树将方才的记录和那摊痰液指给赵磐石看。

赵磐石的目光在那记录上停留片刻，又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污物，眉头紧锁。他并非医者，看不懂脉案细节，但那“呕出瘀浊”、“灼热稍减”的描述，以及温明远此刻虽然虚弱却条理清晰的陈述，让他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薛远之败，历历在目。他急需一个突破口来扭转局面，挽回颜面。温明远此刻的“新方”，无论真假，都成了一个他无法忽视的变量。

“你所言新方，与薛医官之方，有何不同？”赵磐石追问，语气依旧审慎。

“薛师兄之方，重用大寒，意在直折火势，然此疫热毒与阴伤并见，滥用寒凉，易冰伏邪气，更伤正气，犹如抱薪救火，故而成批患者病情加重，阳气衰脱而亡。”温明远强忍着不适，尽量简洁地解释，“晚生之方，在于‘大清气血’与‘搜剔伏邪’并用。以生石膏、水牛角、生地等大清气营之热，保津护阴；同时，佐以全蝎、地龙等虫药，取其走窜之性，深入血脉经络，搜剔盘踞之毒瘴，给邪以出路，此为‘逆流挽舟’之意。非单纯清热，亦非单纯攻伐，乃是攻补兼施，导邪外出之法。”

这番解释，结合了传统医理与温明远自身对“血毒”、“伏邪”的新解，虽仍有“虫药”这等惊世骇俗之物，但逻辑上比薛远那简单粗暴的“寒凉攻火”要圆融得多，也更符合赵磐石此刻“寻求有效之法”的迫切心态。

赵磐石沉默了片刻。疠人所内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巡察使身上。

他在权衡。拿下温明远，固然可以推卸掉薛远失败的部分责任，但若温明远所言非虚，那他赵磐石就可能成为“扼杀希望”的千古罪人，这与他前来扑灭疫情、建功立业的初衷背道而驰。

风险与机遇并存。

终于，赵磐石抬起眼皮，目光如刀，直刺温明远：“温明远，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广州城百姓一个机会。”

他声音陡然转厉：“但你需立下军令状！若你此方有效，能显着降低疠人所死亡率，控制疫情，前事不咎，本官必为你请功！若你此言是虚，或方效不显，届时两罪并罚，休怪本官法不容情！你，可敢承接？！”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将自身的性命与前途，完全系于一个尚未完全验证的药方之上！

阿树和何大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温明远躺在病榻上，高热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赵磐石话语中的决绝与压力。他看了一眼自己依旧滚烫的双手，感受着体内那被药力暂时压制、却依旧蠢蠢欲动的毒火。

他没有退路。从他选择以身试药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清晰而坚定地回答：

“晚生……愿立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