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余晖如同凝固的陈旧血渍,无力地涂抹在养猪场荒凉的轮廓上,将一道被拉得极长的影子送进了院子。
那影子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最终却还是凝聚成了一个敦实的人形。是梁胖子,他回来了。
林岳第一时间从猪圈的暗影里迎了出来,一把扶住了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梁胖子。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和尘土混合物彻底浸透,又在风中半干,结成了一层硬邦邦的壳,脸上那副总带着几分戏谑的表情此刻被纯粹的疲惫所取代,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每喘一口气,胸膛都像是破旧的风箱在徒劳地鼓动。
“怎么样?”林岳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其中的急切却无法掩饰。
梁胖子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林岳身上,他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先让他喘口气。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靠着冰冷的猪圈墙壁,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从深水里挣扎着浮出水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都……都送出去了。”梁胖子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一共七封信,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按照你说的,城南肉联厂的老吴头、东郊粮站的李会计、还有……还有那个西关澡堂子的搓澡师傅……他们收信的时候,那眼神……啧啧,跟见了鬼一样。”
他一边汇报,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油纸包已经被汗水濡湿,边角都软烂了。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半个干硬的窝窝头。这是他出门前带的全部干粮。
林岳接过那半个窝窝头,掰了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将剩下的大半递还给梁胖子。他没有说“你吃吧”之类的废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绕了老大的圈子,没走大路,专挑那些犄角旮旯的野地走,脚底板都快磨穿了。”梁胖子费力地嚼着窝窝头,补充着细节,“送信的时候,我也学足了电影里特务接头的样子,东张西望,压低帽子,确认没人跟踪才把信塞过去,丢下一句‘孙先生叫我来的’就跑……他娘的,有两次差点被人家当成抢劫的,拎着扁担追了我二里地。”
听到这里,林岳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梁胖子的肩膀上,那厚实的肌肉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着。
“胖子哥,辛苦了。”林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由衷的感激和释然,“你把饵撒下去了,接下来,就看鱼什么时候咬钩,也看老天爷究竟帮不帮我们了。”
梁胖子咧开嘴,想笑一下,却牵动了脸上因为疲惫而僵硬的肌肉,表情显得有些古怪。他有气无力地靠回头,仰望着头顶那片由深蓝过渡到墨黑的天空,喃喃道:“把头,别的不说,这两天可把我这辈子的戏都演完了。咱要是真能活着从这儿出去,奥斯卡都得欠我个小金人,最佳男配角,不,就得是影帝。”
这句玩笑话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虽然没能激起太大的波澜,却也让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夜幕彻底降临,猪圈里升起了一堆小小的、被土墙小心翼翼围起来的篝火。火焰不大,跳动的光芒仅仅能照亮围坐一圈的几张面孔,将更远处的黑暗驱逐到三尺之外,带来了一丝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与安全感。
这片刻的安宁,是他们用命换来的,珍贵得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孙先生没有闲着,他正小心地处理着孟广义的伤口。孟广义的肩胛骨中了一枪,虽然子弹已经被取出,但在这种缺医少药的环境下,伤口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红肿发炎的迹象。孙先生用一块磨平的石头做研杵,将白天从田埂上采来的几株车前草和蒲公英的根茎细细捣烂,墨绿色的草汁浸润着被捣碎的纤维,散发出一股清苦的草药香。他用一根被火燎过消毒的木片,将这些黏糊糊的药泥,一点一点、无比轻柔地敷在孟广义发炎的伤口周围。这些在城里人眼中不值一提的野草,这些最原始的民间土方,在此时此刻,却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良药。
陈晴则坐在火堆的另一侧,她终于放下了那张已经被她看得滚瓜烂烂熟的地图。昏暗的火光下,她拿出了一根针和几卷颜色各异的线。那是她一直贴身收藏着的,一个女孩子最后的讲究。她的膝上摊着林岳那件在巷战中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的外套。她低着头,神情专注,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上灵巧地穿梭,一针一线,细密而结实。火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秀气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让她看起来褪去了一身的风尘与警惕,就像一个在寻常夜晚,为晚归的家人缝补衣裳的普通女孩。
而刚刚的“功臣”梁胖子,则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大厨”的职责。他用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遍体铁锈的罐头盒子架在火上煮着水,水是从养猪场那口废井里好不容易打上来的,带着一股土腥味。水烧开后,他将自己用最后几块钱在路过的小镇上买来的一小撮面粉,加了点水和成面团,然后小心地揪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面疙瘩,丢进沸腾的铁罐里。没有油,没有盐,甚至连一点菜叶子都没有,但当那股单纯的、混合着烟火气的谷物香气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时,每个人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于饥肠辘辘、时刻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他们而言,这锅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无疑是世间最顶级的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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