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拜之后,小乙直起身,脊梁挺得笔直,像是院里新栽的一杆枪。
可枪尖上,犹有寒露般的迷茫。
他刚刚为自己找到了锚,可承载这锚的船,依旧不知该驶向何方。
叔叔端起茶杯,似乎想再饮一口,却只是放在唇边,并未沾唇,像是在等他开口。
小乙知道,叔叔什么都知道。
“叔。”
他终于还是开口,声音比先前沉稳了些许,不再那般飘忽。
“婉儿是小乙此生的港湾,能娶她,是小乙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只是……船,终究还是要问一问航向的。”
“若不知前路是何等的惊涛骇浪,小乙怕这艘破船,会载不动她。”
话说得很绕,但意思很明白。
婚事是婚事,前路是前路。
他今日来此,是为了求一个“解惑”。
叔叔,也就是赵衡,终于将那杯凉茶饮尽。
茶水入喉,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叹息的温度。
“唉。”
这一声叹,比院里的风声还要轻,却比泰山压顶还要重。
“你这性子,是随了你娘。”
“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也罢。”
赵衡放下茶杯,双手拢入袖中,整个人像是与身后的石榴树融为了一体,古拙而沉静。
“我之所以一直不与你说明白,是怕这份担子太重,会把你这根还未长成的苗子,给压垮了。”
小乙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叔,小乙如今的心,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若不能快刀斩断,寻个分明的头绪,怕是夜夜都要在噩梦里惊醒。”
“这滋味,比死还难受。”
赵衡看着他,那双看过太多风雨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怜惜,也有一丝……愧疚。
“你说的对,是叔自私了。”
他的声音悠远起来,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其实,自打我被关进那座天牢,心就已经死了。”
“我以为,那方寸之地,便是我赵衡的棺椁。”
“这世间,也早就当我是个死透了的人。”
“可偏偏,老天爷不让我死得那么干净。”
“它让我这把在坟墓里都快要凉透的骨头,遇见了你。”
赵衡的目光,落在小乙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难言的欣慰。
“是你,让我这塘死水,又起了风。”
“是你,让我这把熄了火的灰,又见了星。”
“我想跟那些把我踩进泥里的人,再斗一斗。”
“我想让他们看看,我赵衡,还没输。”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赵衡的语气忽然一沉。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自私,拿你当了棋子。”
“可是小乙,你记着。”
“无论如何,你是我赵氏血脉,是真正的龙种。”
叔叔的声音很轻。
落在小乙耳中,却不啻于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龙种。
真正的龙种。
小乙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暮鼓晨钟。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整个院子,连同那棵虬结的石榴树,都开始微微摇晃,天旋地转。
当这两个字从眼前再次从这位被他视若神明的叔叔口中说出时,其分量,足以压垮他的整个世界。
“而且,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看得分明。”
“你小子,心是善的,人是实的。”
“平日里看着憨,脑袋瓜子却转得比谁都快。”
“比起我那几个只知内斗、眼高于顶的不争气的子侄,你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你有资格,与他们一争。”
赵衡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小乙的心口。
“所以,我才一步一步地引着你,一点一点地栽培你。”
“我确实,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君临天下,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帝位。”
话音落定。
满院死寂。
小乙第一次从赵衡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如此石破天惊的野望。
这不再是暗示,不再是试探。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摊牌。
许久,小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叔……那……那将来,我是不是还要……和他相认?”
这个“他”字,小乙说得极其艰难。
那个高高在上,执掌天下人生死的男人。
他的……父亲?
“嗯。”
赵衡点点头,理所当然。
“不认这门亲,你做得再好,功劳再大,也终究只是个臣子,是个草民。”
“只有让他亲口承认你是龙种,你才有资格,站到那张棋盘上去争。”
“否则,你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小乙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那……何时相认?”
“随时可以。”
赵衡的回答,云淡风轻。
小乙又是一愣。
“随时?”
“我之所以一直不让你去认,是想让你在官场这口大染缸里,多滚几遭。”
“让你多看看,多学学,多磨磨。”
“把你这块璞玉,磨出些光彩来。”
“一旦认亲,你便是皇子。”
“皇子这个身份,是天下最尊贵的护身符,也是最招摇的催命符。”
“到时候,明枪暗箭,都会朝着你来。”
“我也不便再像现在这样,在你身边,手把手地教你。”
“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赵衡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龙椅上那位,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这盘棋,还长。”
“不急于一时。”
小乙听得心神激荡,只觉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自己面前轰然洞开。
门后,是万丈光芒,亦是无底深渊。
他忍不住问道,语气里满是敬畏与好奇。
“叔,您……您到底还有多少底牌?”
赵衡闻言,那张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
“怎么,你小子现在就想把我的老底都给掀了?”
小乙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憨态。
“不是不是,小乙只是……只是好奇,您这只手,到底能翻起多大的云,搅动多大的雨。”
“现在,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赵衡摆了摆手,笑意敛去,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等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在这风雨里站稳了,再来问我吧。”
小乙心中了然,不再追问。
他话锋一转,提起了眼下最棘手的事。
“那叔,这次北邙的事……”
提到这个,赵衡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北邙之事,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没算到,会用这种方式,把你给牵扯进去。”
“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这般桃花运道。”
他看着小乙,眼神变得锐利。
“你是在担心,万一圣旨下来,真让你入赘了北邙,我这一番精心谋划,就尽数落空了,对吧?”
小乙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一旦入赘北邙,他便成了北邙的人,再想争夺赵国的皇位,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衡的嘴角,却忽然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那是一种将所有变数都重新纳入掌控的自信。
“所以。”
“我们必须赶在北邙那边尘埃落定之前,让你,成为真正的皇子。”
小乙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旦你正了名,成了我赵国的皇子,那便不是入赘。”
“而是,娶亲。”
“我赵国皇子,去娶他北邙的郡主,天经地义。”
“若将来,你和那叫红菱的丫头有了子嗣。”
赵衡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便可以将你们的孩儿,送往北邙。”
“有你这层关系在,有我赵国在背后撑腰,将来,未必没有机会,继承那北邙的帝位。”
轰!
小乙只觉得脑海中最后一点清明,也被这番话彻底炸碎。
好一盘惊天大棋!
好一招横跨两国的妙手!
他原以为叔叔的棋盘,只在这赵国之内。
却万万没想到,叔叔落子,竟早已将千里之外的北邙,也圈了进来。
一石二鸟。
不,这何止是一石二鸟。
这简直是要将两国的江山,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小乙不禁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不久前,还只是在凉州城里,提着水火棍,追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跑。
而现在,却被告知,将要去捻动决定两国命运的棋子。
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解差,到一个可以操控天下局势的执牛耳者。
这步子,迈得太大。
大到他几乎要一脚踩空,跌入名为权力的万丈深渊。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风停了。
只有小乙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在胸膛里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