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深处,一间素雅的书房。
南宫桀负手而立,并未穿着那身彰显王霸之气的朝服,只是一身寻常锦袍。
他看着窗外那株枯黄的老树,仿佛在看一局早已布下的棋。
小乙进来时,这位北邙之王甚至没有回头。
“小乙。”
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大王。”
小乙垂首。
“其实本王知道,你对红菱那丫头,并无许多男女之情。”
南宫桀缓缓转过身,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似能洞穿人心。
小乙心头一凛,正欲开口。
“大王,我……”
“你无需解释,本王,明白。”
南宫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红菱这孩子,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属于父亲的温情,又有几分属于枭雄的审视。
“她自幼便心高气傲,瞧不上我们北邙那些只知抡刀弄枪的粗莽汉子。”
“你这小子,不一样。”
南宫桀踱步到小乙面前,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如山倾倒。
“你身上的书卷气是假的,那股子彬彬有礼也是装的。”
“可你骨子里的那份狠厉,却是真的。”
“还有你那两下子功夫,不是中原那些花拳绣绣腿的门派路数,是能一招毙命的杀人技。”
“红菱看不透你,只觉得你神秘,觉得你与众不同,她会对你倾心,再正常不过。”
南宫桀的目光,像是一柄最锋利的刻刀,要将小乙层层剖开。
“本王初见你时,也只当你是哪个世家出来历练的寻常子弟。”
“可后来,本王不这么想了。”
“一个寻常少年郎,怎会有你这般古井无波的心境,又怎会有那般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你的身上,藏着故事,也藏着秘密。”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不知,可愿说与我这个老头子听听?”
空气仿佛凝固。
小乙的后背,不知何时,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这是南宫桀最后的试探。
也是最凶险的一次试探。
他缓缓抬头,迎上那双探究的眼睛,神情坦然,目光清澈。
“大王明鉴,小乙身上,确实有些难以言说的过往。”
他的声音很稳,稳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只是这些过往,暂时还不便对大王言明。”
“如今的小乙,只是小乙。”
“至于那些秘密,非是不愿与大王明说,实是时机未到。”
言外之意,有些事,你知道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南宫桀盯着他看了许久。
那双眼中,有风雷在酝酿。
最终,却化作一声长笑。
“哈哈哈,好一个时机未到!”
“也罢,既然不能说,那本王便不问了。”
枭雄之所以是枭雄,便在于他更看重利益,而非虚无缥缈的真相。
“不过,本王先前应承你的事,却不是一句随口说说的场面话。”
南宫桀话锋一转,重新落回那桩婚事上。
“红菱那孩子,是本王的掌中宝,心头肉。”
“本王不想让她受丝毫委屈。”
他看着小乙,眼神变得复杂。
“倘若你能真心待她,给她一个正妻名分,本王不管你日后是纳妾也好,养外室也罢,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本王作为父亲,唯一的要求。”
小乙沉默了。
真心?
他的那颗心早已在无数次阴谋算计中变得坚硬如铁,又哪里还有什么真心可言。
他躬身,一揖到底。
“大王,这桩婚事,既然关乎两国邦交之命运,小乙不敢推辞。”
“坦言说,小乙对红菱姑娘,确无深情,毕竟相识时日尚短。”
“但小乙可以立誓。”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声。
“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小乙能与红菱姑娘喜结连理,必以正妻之礼相待,护她一世周全,绝不叫她受半点伤害与委屈。”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也是一句,最真的谎言。
“好!”
南宫桀重重颔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有你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
他似乎是心情大好,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物,随手抛了过来。
“接着。”
一道金光破空而至。
小乙下意识伸手接住,只觉掌心一沉。
定睛看去,竟又是一块金牌。
只是这块金牌,比赵国皇帝所赐的那面,要大了整整一圈,也更显厚重。
金牌正面,雕着一头狰狞的兽首,龇着獠牙,凶气毕露,似是北邙传说中的图腾。
翻过来,背面则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大字。
南宫。
“持此金牌,在这北邙地界上,除了王宫禁地,任何地方,无人敢拦你分毫。”
南宫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北邙,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小乙攥紧了那块尚有余温的金牌,金属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又多了一重身份。
也多了一副枷锁。
“多谢大王。”
……
小乙终究是要走的。
北邙的风沙,留不住南归的雁。
红菱郡主站在王府门前,一袭红衣,像是风中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她什么都没说,可那双眸子,却说尽了千言万语。
有不舍,有倾慕,也有一丝属于北国女子的执拗。
小乙只是躬身,作揖,一如初见。
礼数周全,也疏离得如同隔着山海。
他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衣袂被风卷起,背影决绝,很快便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红菱知道,这个少年,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北邙。
可她就是不愿收回目光。
出了王府,便是无尽的长路。
小乙打马南下,一路疾驰,身后的北邙都城,很快便被风沙彻底吞没。
路过北仓大营,他与陈天明只见了一面。
没有多余的寒暄,只简单告知任务已成。
陈天明看着他,这位执掌赵国北境兵马的大将军,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句。
“辛苦。”
而后,再无他话。
小乙抱拳辞别,没有片刻停留,纵马奔向那座名为“家”的牢笼。
可他没有直接回临安。
马蹄踏过官道,穿过城池,最终停在了凉州城外。
那座不起眼的小院,一如往昔。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他的心,却始终没有安生过。
那种巨大的荒谬感与孤独感,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思来想去,这偌大的天下,能听他说话,且能听懂他说话的,竟只有院里的那个人。
那个,他称之为“叔”的人。
推开院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叔叔正坐在那棵石榴树下,悠然品着茶。
仿佛算准了他会来。
“叔,小乙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事情都办妥了?”
叔叔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目光温和,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
“嗯,妥了。”
“那为何没有直接回报临安,反倒绕路来我这荒僻小院?”
小乙走到石桌旁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那股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叔,我这一路上,心里总是不安生。”
他低着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杯。
“想找您聊聊。”
叔叔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明白你如今的处境。”
“你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在演一出自己都不知道结局的戏。”
“你觉得手上沾了血,心里蒙了尘,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叔叔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心中最痛的地方。
“可是小乙,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欲成大事,便要忍受这份常人难以体会的孤独。”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你‘死’去的那一天起,就再无回头路。”
小乙沉默着,攥紧了拳头。
叔叔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了些。
“这样吧。”
“你回临安,把婉儿那丫头接过来。”
“就在这凉州城,把婚事办了。”
小乙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叔叔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小乙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愿意。
他怎么会不愿意。
在那些最黑暗、最绝望的夜里,那个叫婉儿的姑娘,是他心中唯一的光。
只是……
他脸上的狂喜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苦涩。
“唉……”
一声长叹,道不尽的酸楚。
“只是,太委屈婉儿了。”
他要娶北邙郡主的消息,迟早会传遍天下。
让她在这时嫁给自己,无异于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让她承受无数的非议与白眼。
叔叔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是个好姑娘,心是透亮的,有些事,她比你看得更明白。”
“你如今像一艘无根的船,漂在波涛诡谲的大海上,需要一个能让你停靠的港湾。”
“婉儿,就是你的锚。”
“有了她,你才不至于在风浪里迷失自己,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
小乙怔住了。
他看着叔叔,眼眶竟有些发热。
原来,他什么都懂。
“是,叔。”
他站起身,对着叔叔,深深一拜。
“您放心。”
“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用我的命,护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