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执鼎 壶丘冽传：刃归江湖（一）

那一年，冬日来得特别早。刚入十月，江便结了薄冰，鹅毛大雪连下三日。连寒江盟总舵外的万亩松林都被压得枝桠欲折。

壶丘冽站在总舵最高的了望台上，尽管罩着一件厚实的貂裘，也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他望着远处官道上蜿蜒而来的火把长龙，那火光在雪夜里摇曳闪烁，如同一条嗜血的蜈蚣正向总舵缓缓爬来。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所佩的“平苍”，这是他耗费数月心力亲自锻造出来的长剑，削铁如泥。

“盟主，朝廷的人马已在十里外，看旗号，是镇北王麾下的精锐。”身后传来无二的声音，话语间似有若无的紧张已将他的不迫出卖。

壶丘冽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头，目光依旧锁在那条“蜈蚣”上。

“无一呢？”他开口询问，平静无波得仿佛此时此刻面对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大哥已按您的吩咐，带着总舵的老弱妇孺前往后山密道，此刻应该已经安全了。”无二躬身答道，“盟中精锐都已集结完毕，只等您一声令下。”

壶丘冽终于转身，“走吧。”他说，“去会会我们的‘客人’。既然他们特意赶来，我们总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

无二重重点头：“遵命！”

两人并肩走下了望台，脚步声在积雪中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朝着总舵大门的方向走去。风雪变得更急了。

——

从前九岁的诸平，还只是乡下一个普通的孩童，梳着总角，穿着补丁交错的粗布衣裳。

这天他站在村口的土坡上，踮着脚尖，望着远处扬起的漫天尘土。

“来了来了！赵家军来了！卫将军携麾下赵家军来了！”村里的孩童们兴奋地叫喊着，相互推搡着，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滚滚烟尘中，一列军容整肃的部队缓缓行来。步伐整齐，铠甲铿锵，没有丝毫杂乱之声。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铁甲覆霜，长枪如林，在浓烟飞沙中宛如神兵过境，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队伍前方，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猩红披风，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人面容刚毅，不怒自威，正是奉命带赵家军戍守疆西浔州的卫将军赵衡赟。

小诸平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土地上，拼命钻过围观的人群，瞪大眼睛望着那支肃穆的队伍，望着那位骑在马上的将军。

阳光照在玄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也舍不得移开片刻。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行走在凡间的神只，一个能庇佑天下苍生的英雄。

卫将军的目光缓缓扫过路旁围观的百姓，在诸平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就是这一眼，这一个简单的颔首，让小诸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转头拼命跑回家，冲进茅草屋，对着正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裳的母亲喊道：“娘，娘！我看见了！我看见卫将军了！他好威风！我将来也要当将军，像他一样，保家卫国，保护咱们乡亲！”他扯着母亲的衣角兴奋地蹦跳着，眼睛却一刻不离地望着门外军队行进的方向。

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眼神中满是慈爱与期许：“平儿有志气，娘为你骄傲。但你要记住，武力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逞强，而是为了保护——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保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这句话，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诸平的心底，成了他一生的信条。

——

从那天起，诸平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和村里的孩子嬉闹，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习武上。村里的老武师见他有志向，便教了他一些基础的拳脚功夫。

可这些很快就不能满足他，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徒步十几里，到镇上的武馆偷师学艺。被武馆的弟子发现了，便是一顿打骂。他打不过，就跑。第二天依旧准时出现在武馆外，趴在墙头，认真记下武师传授的每一个招式。

武馆馆主被他的执着与毅力打动，破例收他为徒。不仅教他拳脚刀剑，还教他读书识字，教会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五年光阴，寒来暑往，诸平从未间断过苦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身上添了无数道伤疤，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他的身手日益精进，拳脚刚劲有力，刀剑出神入化，成了武馆中最出色的弟子。

十四岁那年，镇上的恶霸勾结官府，强占了村里的水源，断了乡亲们的生路。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忍受。

诸平得知后没有丝毫犹豫，单枪匹马找上门去。

恶霸府上的八条壮汉手持棍棒围了上来，气势汹汹。诸平毫不畏惧沉着应对，凭借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左躲右闪，拳脚并用。不消半个时辰，便将八条壮汉尽数放倒在地，个个鼻青脸肿，动弹不得。

他将恶霸捆在村口的老槐树上，任由乡民们唾骂、控诉。

那一刻，诸平看着乡亲们感激的眼神，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武力可以如此直接地匡扶正义，可以如此有力地保护弱小。

——

时光荏苒，昔日的小诸平，已长成了一个身形挺拔、文武双全的青年。

十九岁那年，武举科考的消息传来。诸平满怀信心，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告别了母亲与师傅，踏上了前往州府的路。

他心中的将军梦，从未如此接近过。

可就在他抵达州府的前一日，一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卫将军赵衡赟在疆西反叛，兵败被杀；而他同样敬重的骠骑将军周午澍，也在不久后病逝。

消息传开，举国悲愤交加。街头巷尾，皆是叹息之声。

“不可能！你胡说！”诸平在州府的街头听到一个痞子正在大肆宣扬卫将军的“罪行”，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卫将军一生卫国戍边，忠心耿耿，他怎么可能反叛！你再敢胡说八道，我饶不了你！”

那痞子被他揪得喘不过气，却依旧嘴硬：“你小子疯了？这可是官家张贴的告示，还能有假？”他挣扎着想要推开诸平，却被诸平死死按住。

“我不信！”诸平一拳挥了过去，将那痞子打倒在地。痞子又惊又怒，但惧于诸平的身手只好高声呼唤同伴相助。诸平寡不敌众暂且退让，只得看着那痞子趁乱跑走。

临走前那痞子还在高声咒骂：“去你丫的武夫子，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官家文报吧！这可是朝廷说的，还能有假？”

诸平冲到官府张贴告示的地方，一把撕下那张报纸。纸上的字迹，他大多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让他如坠冰窟。

“赵衡赟通敌叛国，意欲挑起两国纷争，罪该万死”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这几个字，似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然而，更使得诸平心骨寒凉的，是武举考场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