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如同一匹浸透了墨汁又缀满银屑的柔软丝绒,温柔地覆盖了青石村。白日的喧嚣与燥热悄然退去,只留下虫豸在草丛间不知疲倦的吟唱,交织成一首亘古的摇篮曲。晚风裹挟着老棠梨树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清甜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墨蓝色的天穹浩瀚无垠,星河低垂,亿万颗星辰璀璨生辉,仿佛天神失手打翻了盛满钻石的玉盘,碎钻滚落,铺满了整个视野。流萤在院角的阴影里、在老棠梨树遒劲的枝干间轻盈飞舞,划出一道道短暂而梦幻的碧绿光痕,如同坠入凡间的星子,在夜色中无声地舞蹈。
林家的小土坯院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之中。灶房里,赵氏借着油灯如豆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清洗着粗陶碗碟,水流声细碎而温柔。井台边,林大山“哗啦哗啦”地冲洗着沾满泥土和汗渍的赤脚,清凉的井水带走了白日的疲惫。堂屋里,隐约传来林虎和林豹因白日疯玩而沉入深眠的、均匀而稚嫩的鼾声,如同安详的夜曲。院中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棠梨树下,林老根半躺在他那把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的竹躺椅上,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动,驱赶着执着环绕的蚊蚋。黄铜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浓稠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幽深难测的心绪,随着每一次微弱的闪烁,映亮他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刀斧深刻过的脸庞上,那一片沉思的凝重。
林锦棠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回屋就寝。她搬了一个小小的、矮矮的马扎,轻轻地、紧紧地挨着祖父的躺椅放下,然后乖巧地坐了上去。她微微仰起小脸,线条柔和的侧影沐浴在星辉之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深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的星河。银河横贯天际,流淌着亿万年的寂静与神秘。白日里替张老蔫算清田租后,村民们那发自肺腑的感激与敬服眼神,以及祖父林老根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激赏与骄傲,像投入她心湖深处的巨石,激荡起远比以往更加汹涌澎湃的涟漪。一个在她心底酝酿已久、如同地火般奔涌的念头,终于在这万籁俱寂、星河璀璨的夏夜,找到了破土而出的契机。
“爷爷,”锦棠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能融化一切坚冰的纯真,如同羽毛般拂过夜的静谧,“天上的星星真亮呀,一闪一闪的,像周先生讲《千字文》时说的‘辰宿列张’,像撒满了碎金子似的。”
“嗯,”林老根被孙女的声音从深沉的思绪中拉回,他微微侧过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依偎在腿边的娇小身影上,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如同寒冰遇暖阳,“是啊,老辈人都讲,这天上的星星,一颗颗都对应着地上的贵人,管着地上的事儿哩。” 他声音低沉,带着乡野老人特有的神秘口吻。
“贵人?”锦棠适时地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小脑袋微微歪着,长长的睫毛在星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是像…像咱们大雍朝坐金銮殿的皇帝陛下那样,顶顶大的贵人吗?”
林老根被孙女天真却直指核心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烟锅里的火星随之亮了一下,他低低地“嗬嗬”笑了两声,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敬畏:“傻丫头,皇帝陛下那是真龙天子!是紫微星君临凡!管着咱们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自然是顶顶大、顶顶尊贵的贵人!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哦…”锦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黑亮的眼珠在星光下流转着灵动的光,她仿佛被勾起了更大的兴趣,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那…爷爷,皇帝陛下住的金銮殿,是不是比咱们整个青石村、比镇上、比县城加起来还要大?是不是像书里画的,柱子都是金子做的,屋顶都铺着亮闪闪的琉璃瓦?那里头的人,是不是都像周先生,不,比周先生还要有学问,读过的书堆起来比后山还高?” 她的语气充满了孩童对未知世界最纯粹的向往。
“那还用说!”林老根显然被勾起了谈兴,烟袋锅在躺椅的竹扶手上轻轻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声响,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亮起微光,“皇帝住的地方,叫紫禁城!在京城洛京!那地方,啧啧,听早年走南闯北的货郎说,宫墙就有几丈厚,几丈高!琉璃瓦?嘿!太阳底下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里头住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宰相!尚书!将军!那可都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中龙凤!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一肚子锦绣文章!”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乡野之人对庙堂之高的天然敬畏与无限神往,仿佛在描述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锦棠配合地发出惊叹的“哇”声,小手托着粉嫩的下巴,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那个辉煌世界的憧憬:“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那他们是不是都考过…考过那个…先生说的‘龙门试’?” 她故意将“科举”说成更符合孩童认知、也更富象征意味的“龙门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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