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解元”林锦棠之名,如风卷残云般席卷江南,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震动了京华。然而,风暴中心的江宁府,在最初的滔天巨浪之后,却迎来了一段奇异的、带着审视与期待的平静。本省最高长官——江南巡抚周文翰,向新科举人们发出了正式的邀约:鹿鸣宴。
巡抚衙门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宽敞明亮的花厅内,红毯铺地,紫檀木案几排列有序,珍馐美馔香气四溢。新科举人们身着崭新的举人冠服,头戴方巾,或意气风发,或强作镇定,依次入席。气氛看似热烈,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入口处。
当锦棠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时,原本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她今日并未刻意张扬,依旧是一身月白色襕衫,只是料子更为考究,裁剪也更合身,衬得她大病初愈后略显单薄的身姿愈发清雅挺拔。她脸上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沉静如水,步履沉稳有力。陈安作为护卫,只能止步于厅外。
短暂的寂静后,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来了!女解元!”
“果然年轻,气度倒是不凡……”一位年长些的举人低声道。
“哼,架子倒不小,让满堂举子等她一人?”一个略带酸意的声音响起,是坐在中后排的一位湖绸举子(即之前唱名时脸色微变的刘文彦)。
“噤声!巡抚大人还未到!”旁边有人提醒。
锦棠恍若未闻,依照唱名礼官的指引,从容不迫地走向为她预留的席位——位置竟在靠近主位的前排!这显然是巡抚的特意安排。她坦然入座,目不斜视,姿态端正。
“哼,前排?她也坐得?”那湖绸举子刘文彦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氛围中颇为清晰。
前排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举人(张子谦,唱名第一人)微微侧首,温和道:“刘兄,林解元乃本科魁首,坐于此位,名正言顺。抚台大人自有安排,我等静候便是。” 这话不软不硬,既点明了锦棠的身份,又暗示了规矩,让刘文彦一时语塞。
须臾,江南巡抚周文翰身着绯红官袍,在布政使、按察使等一干高官簇拥下步入花厅。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自带一股封疆大吏的威严。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前排的锦棠身上,停留了片刻。
“诸位新科举人!”周文翰声音洪亮,带着上位者的威仪,“今日鹿鸣之宴,一则为诸君贺喜,庆贺尔等寒窗苦读,一朝登科;二则,望尔等牢记圣人之训,修身齐家,将来为国效力,不负朝廷取士之恩!” 一番勉励之后,宴会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周文翰放下酒杯,目光投向锦棠,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林解元。”
“学生在。”锦棠应声起身,向巡抚躬身行礼,动作标准,不卑不亢。
“林解元以女子之身,力压江南才俊,蟾宫折桂,实乃本朝未有之盛事。”周文翰缓缓开口,“本抚观汝乡试三场答卷,尤以第三场策论,论赋税之弊与厘革之策,鞭辟入里,切中时弊,见解独到,气势恢宏。其中‘清丈田亩’、‘一条编法’、‘官收官解’三策,更是直指要害,颇具胆魄。”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见众人皆凝神倾听,才继续道:“然,此三策,皆非小修小补,乃动摇地方根本之改革。牵涉之广,阻力之大,难以估量。汝于文中言‘变法之要,首在得人’。本抚便问汝,若朝廷欲行汝之策,当如何‘得人’?又如何确保此等干练之才,能顶住地方豪强、胥吏乃至部分官员之阻挠,将此良法贯彻到底,而不致半途夭折,甚至反成害民之具?”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厅内一片寂静,连布政使、按察使都放下了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锦棠。后排的刘文彦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看好戏的弧度。
锦棠神色不变,眼神沉凝。她并未急于开口,而是略作沉吟,这份沉稳,让周文翰眼中掠过一丝赞赏。
“回抚台大人,”锦棠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回荡在寂静的花厅中,“学生浅见,‘得人’二字,可分‘选’、‘任’、‘护’、‘督’四步。”
“其一,选才贵专精、重实绩。”她侃侃而谈,“主持清丈、推行新法者,非通晓田亩、赋役、吏治之干员不可。当不拘一格,自地方能吏、清廉知县乃至熟悉民情之微末僚属中,择其精通实务、素有清名、不畏强项者。选才标准,首重实绩,而非仅凭资历或清谈。” 她目光坦然地看着周巡抚,“譬如,若清丈田亩,则当选曾参与过地方鱼鳞图册绘制、熟悉田亩丈量隐情、且能顶住豪强压力之员;若推行新法,则需深谙赋税流程、了解胥吏弊端、敢于革除积弊之人。”
布政使微微颔首,对身旁的按察使低语:“此论甚实。空谈误国,实干兴邦,选人确需如此。”
“其二,任事赋实权、明权责。”锦棠继续道,“既委重任,当授尚方之剑,许其便宜行事之权。明确其职责范畴,厘清其与地方主官之权责界限,避免掣肘。使其有专断之权,方能行果断之事。” 她举了个例子,“譬如清丈大臣,若事事需请示地方督抚,则豪强闻风而动,上下其手,清丈必难彻底。故权责需专一,令出必行,方能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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