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袍加身,印信在手,林锦棠深知,真正的考验并非来自这些光鲜的象征物,而是随之而来的、沉甸甸且琐碎繁复的日常职责。她迅速将因身份转变而产生的那一丝波澜压下心底,如同将一件珍贵的利器收入朴素的鞘中,将全副心神投入到翰林院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水深无比的领域。
最初的几日,她的工作确如周侍读所安排,几乎全部被《永乐大典》浩瀚如烟的辑佚校勘工作所占据。值房的一角,故纸堆垒得几乎要没过她的肩头,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迹、干燥纸张以及淡淡防虫药草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这是唯有历经岁月沉淀的典籍才会散发出的、令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的“历史的味道”。
这项工作要求极致的耐心、匪夷所思的细心和扎实深厚的学识功底。她需要将各地艰难征集而来或偶然发现的残篇断简,与翰林院书吏们前期誊录的稿本逐字逐句进行比对。字体不一,墨迹深浅不同,虫蛀、水渍、破损无处不在,许多字迹模糊难辨,需凭借上下文意、字形残留笔画乃至其他典籍的佐证,去推断、还原每一个丢失的文字。她伏案疾书,时而蹙眉凝思,时而翻阅旁边堆积如山的工具书和类书,一手蝇头小楷写得工整清秀,朱笔批注条理清晰,一丝不苟。
她并非闭门造车。遇到难以决断、或是涉及自己知识盲区的疑点,她从不贸然下笔,以免以讹传讹。总会恭敬地起身,走向邻座一位年资较深、平日总是埋首书卷、显得颇为寡言少语的刘姓编修。
“刘前辈,打扰您片刻。”她总是先低声致歉,待对方抬起头,才将问题清晰道出,“晚辈校勘至此页,关于前朝河道总督奏疏中提及的‘埽工’之法,此处描述与《河防一览》所载略有出入,不知是版本差异,还是另有专论?晚辈愚钝,还望前辈指点迷津。”她不仅提出问题,还会将自己已查阅的资料和初步判断一并说明,显得既有思考,又极为尊重对方的学识与经验。
那刘编修起初面对这位名声在外却资历全无的女同僚,眼神中难免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但见她态度诚恳谦逊,所问皆切中要害,并非无知妄问,便也偶尔会放下笔,捻须沉思片刻,给出指点:“《河防一览》版本繁杂,你所阅恐为万历重修本。此事或可查考嘉靖年间潘季驯所着《宸断两河大工录》,虽非孤本,但藏书楼丙字库第七架应有一抄本,可资对照。”几次下来,虽依旧惜字如金,但态度明显缓和了些许。林锦棠每次必依言前去查证,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再次回来道谢,并简单告知结论,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除了埋头校勘,她的目光并未局限于眼前故纸。她深知翰林院的核心绝非仅是故纸堆。她利用午间歇息或下值后的片刻时光,主动向管卷的书吏请教,借阅了大量过往非密级的公文底稿、诏诰范例。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细细研读那些精炼严谨的公文用语,揣摩其中微妙的格式、特定的典故、以及那种属于庙堂之上的、庄重典雅又不失威严的独特文体风格。她默默观察其他修撰、编修是如何处理文书往来,如何商讨事务,将各种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矩暗暗记在心中。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值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侍读学士再次出现在她的门口,手中拿着一份简单的札子,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林修撰,”他声音平淡,步入房内,“安南国使臣已至天津卫,不日将抵京进献方物。陛下循例必有赏赐。你拟一份草稿,是赐予安南国王的敕书。内容无非嘉奖其恭顺,勉励其继续效忠天朝,并列明赏赐之物。用词需庄重得体,合乎藩属礼制。这是近几次类似的旧稿,你可参考。”他说着,将札子和几份边缘已微微发黄卷曲的旧稿放在她堆满校勘稿的案牍一角。
这并非多么紧要的外交文书,更多是遵循旧例的程式化工作。但对于一个入职不过数日、毫无经验的新人而言,这无疑是第一个实质性的小考验,是观察其学习能力、悟性以及对朝廷体例把握程度的试金石。
林锦棠心中微微一紧,但面上波澜不惊,立刻起身,双手接过札子和旧稿,恭声道:“是,下官遵命。定当仔细研读旧例,用心拟写,不负大人所托。”
周侍读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她堆满书籍的案头扫过,没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
待周侍读脚步声远去,林锦棠才坐回案前。她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先净手凝神,将周侍读留下的几份旧例稿仔细研读、对比了数遍。她敏锐地注意到,虽然框架大同小异,但用语细节、对安南国称呼的微妙变化、以及赏赐物品的种类和数量,似乎都与当时安南国进献的规模、双方关系的亲疏乃至当时的朝局背景隐隐相关。
她沉吟片刻,没有选择简单地照抄某一份旧稿,而是综合了几份旧例的优长,并特意在赏赐物品一项上,借鉴了某次赏赐较为丰厚的旧例,但巧妙地用了“特赐锦缎五十匹、官窑瓷器三十事等”的表述,一个“等”字,既显天朝上国的丰裕大气,又在实际执行中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显得更为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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