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榜题名的热潮尚未平息,一场更为隆重、象征着王朝恩荣与士林极致的盛宴——琼林宴,便在皇家禁苑之中如期举行。此宴专为新科贡士而设,历来是才子云集、未来栋梁初露头角之所,往往还会有皇室成员乃至天子亲临,以示恩宠与期许。此番乙酉科琼林宴,因着一位前所未有的女子贡士、一甲探花林锦棠的出现,更是吸引了远超以往的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审视与难以言说的张力。
宴会设于禁苑深处琼林苑。但见佳木葱茏,繁花似锦,曲水流觞,环抱着一座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殿阁。汉白玉石阶铺着猩红地毯,一直延伸至殿内。宫灯如昼,琉璃盏折射出炫目光彩,身着礼服的官员与新科贡士们衣冠济济,绶带飘拂,觥筹交错间,一派富贵风流、皇恩浩荡的景象。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
然而,在这片锦绣繁华之下,却潜藏着无形的暗流。所有与会者的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含蓄隐晦,或纯粹好奇,或带着审视,都不约而同地、一次次地掠过那个身影——那便是身着特制贡士礼服、位列一甲第三、独坐一席的林锦棠。她的存在,本身就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扰乱了这场延续数百年的、纯粹由男性构成的盛宴的传统韵律,引得波澜暗生。
当林锦棠在礼官清晰的唱名下,缓步走入这辉煌殿宇时,刹那间,仿佛连音乐声都为之凝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有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有严格的审视与评估,有来自少数开明者与惜才者的赞赏与鼓励,更有来自保守派与嫉妒者的不屑、冷漠与毫不掩饰的敌意。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初入此等场合之人局促不安、手足无措的场面,林锦棠却表现得异常沉静。她身着的贡士礼服虽因性别而略作调整,摒弃了宽袍大袖,采用了更显身段的剪裁,但颜色、纹饰依旧遵循礼制,庄重而不失雅致,衬得她身姿挺拔如修竹,又似空谷幽兰。她步履沉稳,节奏均匀,目不斜视,姿态优雅自然,既无刻意模仿男子的生硬板正,也无寻常女子突临大场面的怯懦畏缩。她的面容清丽,未施过多粉黛,神情恬淡平和,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眼眸平静地迎向各方视线,不闪不避,无喜无悲,自有一股沉静从容、不容轻侮的气度流淌开来,竟在无形中化解了不少无形的压力。
按照礼仪流程,新科贡士需逐一向主考的刘阁老、诸位阅卷官以及前来赴宴的地位尊崇的宗室勋贵行礼。轮到林锦棠时,她上前数步,于恰到好处的距离止步,敛衽,躬身,行礼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丝不苟,仪态端庄,声音清越悦耳,不高不低:“新科贡士林锦棠,拜见刘阁老/赵大人/王爷……” 面对阁老重臣们或温和或探究的例行问话(如“家乡何处?”“师从哪位先生?”),她应对得体,言辞恳切而不失分寸,既不过分谦卑,也无丝毫谄媚。论及经史,她能引经据典,言简意赅,显露出扎实根基;偶有阁老问及策论中的宏观理念,她则巧妙避其具体锋芒,只泛泛而谈“学以致用”、“忠心王事”之大义,并未在宴席这等场合再度抛出惊世骇俗之论,显得既尊重前辈,又懂得审时度势,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宴至中途,酒过三巡,气氛稍显轻松活络。一些年轻气盛的贡士难免放浪形骸,高谈阔论,或炫耀才学,或议论时政,试图引人注目。自然也有人刻意将话题引向敏感之处,意图试探这位女探花的深浅,看她是否会得意忘形,抑或露出破绽。
一位出身江北世家、眉宇间带着几分傲气与矜持的贡士,言谈中刻意反复强调“祖宗成法不可易”、“礼制纲常为国之基石”,目光不时略带挑衅地瞥向林锦棠所在的席位,其意不言自明。 林锦棠并未立刻回应,只是执箸安静用餐,仿佛未曾听闻。待其一番高论暂歇,众人目光若有若无汇聚过来时,她方从容放下银箸,取过温热毛巾轻拭嘴角,继而举起身前的青玉酒杯,向着那贡士的方向微微示意,声音清晰柔和却不失力量:“李兄高论,振聋发聩。古人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礼制纲常,固国之基也,然学生浅见,圣人之意,亦重‘通权达变’、‘与时俱进’。譬如前朝张居正于漕运、考成之法之改革,虽当时非议甚众,阻力重重,然观其成效,确于国库民生大有裨益,未必非巩固国本之举。可见守成与鼎革,或非截然对立,关键在于是否合乎时宜,是否利于社稷苍生。学生愚见,还请李兄及诸位指正。” 她并未直接为自身或女子辩护,而是从更宏大的历史视角与治国理念切入,言谈间既有对传统的尊重,又包含了务实变通的道理,引证具体,观点平和却极有分量,既回应了挑衅,又展现了大局观,令那本想刁难的李姓贡士一时语塞,面皮微红,反倒引得周围几位真正有见识的官员和沉稳的贡士暗暗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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