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珑 第96章 一碗酪浆的深意

凤帐初立，京禧并未急于向外扩张影响力，而是命顾知微加紧整理王庭各部族、各势力间的复杂关系，尤其是旧贵族与勃日帖提拔的新贵之间的矛盾，以及像乌维长老这般掌握着传统祭祀与律法解释权的元老派系的立场。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京禧正凝神看着顾知微呈上的一份标注着各部族牧场分布与水源争夺的简图，一名身着乌维长老部族特有纹饰袍服、神色间带着几分掩不住倨傲的年轻侍女，未经通传，便直接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稳稳放着一碗浓稠洁白、散发着独特腥膻气息的酪浆。

“尊贵的可敦，”那侍女屈膝行礼，姿态勉强算得上恭敬，语气却透着疏离，“这是乌维长老命人送来的上好酪浆，选用的是今年最肥美的秋羊初乳，由部落里最巧手的妇人精心制成。长老言道，可敦初至草原，恐不习惯此地饮食，特赐下此物，让可敦尝尝我们草原最纯粹、最地道的风味。”她将托盘高举过头顶，目光却悄然上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紧盯着京禧的面容，似乎在期待看到她蹙眉或推拒的反应。

京禧缓缓放下手中的简图，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碗象征着草原传统的酪浆，最终落在那侍女带着试探意味的脸上。乌维长老……宫宴之上便言辞犀利，如今这碗酪浆，绝非简单的示好。其用意，一在试探她这中原公主能否忍受草原饮食的“粗粝”，二在借此宣示草原传统规矩的存在，提醒她即便身居可敦之位，亦需遵从他们这些古老势力的意志。

帐内侍立的秋澄与冬凝面色微紧，青黛的身影虽未现，气息却瞬间变得更为凛冽。顾知微立于屏风之侧，眉头微蹙。

“乌维长老费心了，竟还惦念着此等小事。”京禧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温婉，听不出丝毫异样。她并未立刻去接那碗酪浆，反而对那侍女温言关切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草原秋深，风疾露重，长老年事已高，为国操劳，更需珍重身体。不知长老近日起居可还安好？若有需要，我随行医官颇通调理之道，或可效力。”

她轻描淡写地将话题从“品尝酪浆”引向了“关怀长老身体”，言辞恳切，姿态谦和，却巧妙地避开了对方设下的第一个陷阱，反而展现出一副尊老恤老的仁厚姿态。

那侍女显然没料到京禧会如此回应，准备好的后续言辞一下子滞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只得讷讷回道：“长老……长老身体尚算硬朗，有劳可敦挂怀。”

“如此便好。”京禧微微颔首，这才示意冬凝上前接过托盘。她目光落在酪浆上，似在欣赏，随即又对冬澄道，“去将我们带来的那罐上等紫云蜜取来。这酪浆醇厚天然，若能佐以些许蜂蜜调和，想必风味更佳，也更宜滋养身心。”她说着，又转向那侍女，笑容依旧温和，“也请带一些回去给长老尝尝，算是我这晚辈的一点心意，愿长老身康体健。”

冬澄立刻应声而去，很快取来一个造型雅致的青瓷小罐。京禧亲自用银匙舀出些许色泽清亮的蜂蜜，动作舒缓而优雅地调入那碗洁白的酪浆中，银匙与瓷碗轻碰，发出清脆的微响。她神情专注，仿佛只是在精心调制一道寻常饮品，而非应对一场充满机锋的试探。

调和均匀后，她方就着碗沿，浅浅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片刻，而后抬眸，对那侍女展颜一笑，赞道：“初尝略显厚重，细品之下果然香醇独特，配上这蜂蜜的清甜，更是相得益彰，别有一番风味。乌维长老的美意，我真心领受了。”

她不仅从容接招，更以一种更为优雅、周到且不失尊严的方式，将对方的试探巧妙化解，甚至反客为主，以回赠珍贵蜂蜜的方式，既表达了谢意，也隐约展示了己方所携物资的精致，不着痕迹地抬高了自身。那侍女看着京禧行云流水般的应对，以及那罐一看便知非草原凡品的蜂蜜，脸上的倨傲之色终于收敛了许多，低下头，语气也恭敬了些：“可敦喜欢便好。奴婢定将可敦的心意与关怀，一字不差地回禀长老。”这才端着空盘和那罐蜂蜜，行礼退去。

待人离开，顾知微从屏风后转出，低声道：“乌维长老此举，试探之意昭然若揭。殿下应对得极好，既全了对方颜面，亦未堕我方气度。”

京禧放下银匙，取过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眼神却渐渐染上几分清冷：“他何止是试探，分明是在借此宣示，在这王庭，有些古老的规矩和力量，不容忽视，即便是我这可敦，也需低头。可惜，”她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我向来尊重规矩，却从不认为规矩是一成不变的铁律。”

就在这时，墨离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内，低声道：“殿下，查清了。昨夜袭击虽未留下活口，但对方遗落的一枚箭簇，其锻造工艺与暗记，与乌维长老麾下直属护卫队惯用的箭矢特征吻合。虽不能直接指证，但线索指向已非常明确。”

京禧闻言，眼中最后一丝暖意消散殆尽。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王庭远处连绵的营帐和苍茫的天空。昨夜刚经历生死袭击，今日乌维长老便派人送来这碗意味深长的酪浆……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看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冷冽，“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这草原，并非勃日帖一人之草原，更非我这外来者可敦能够轻易立足之地。”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顾知微、墨离，以及闻讯赶来的苏云朗和悄然留下的金铃和江红鱼，“也好。既然他们出了招，我们便好好接着。这碗酪浆的深意，我记下了。接下来，就让他们看看，我这中原公主，究竟要如何在这草原上，走出我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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