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珑 第23章 梯田上的对歌

辞别金铃与马帮，车队继续向西南深处行进。地势愈发险峻，群山如黛，层峦叠嶂。这一日，行至哀牢山腹地，一处名为云上瑶寨的所在。此地瑶民依山而居，开垦出层层叠叠、宛如天梯的宏伟梯田，在云雾间若隐若现，蔚为壮观。

然而，这宛如仙境的梯田之上，却弥漫着一股与美景格格不入的紧张气氛。两群分别来自上寨与下寨的瑶民，各自手持锄头、柴刀，隔着一条用于灌溉的水渠对峙，怒目相向，争吵声、咒骂声在山谷间回荡，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上寨的！你们把水闸堵死，是要断我们下寨的活路吗？”

“放屁！是你们下寨偷偷扒宽了水口，抢了我们的水！这山泉本是山神赐给我们上寨的！”

“胡说八道！这水是流经我们下寨才丰沛起来的！”

双方争执的焦点，在于这维系梯田命脉的山泉水源分配。往年雨水丰沛，尚可相安无事，今年天旱，水流减少，这积累已久的矛盾便彻底爆发，已然发生过几次小规模械斗，伤了数人。

寨老试图调解，但双方积怨已深，互不相让。眼见又一场流血冲突即将发生。

京禧等人抵达时，看到的正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苏云朗见状，医者仁心，立刻上前查看之前械斗中受伤的瑶民伤势，阿兰朵也拿出苗疆伤药相助。他们的举动，稍稍缓和了现场的戾气。

寨老见这群外乡人气度不凡，且带有医者，便唉声叹气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原来，这灌溉系统乃先祖所建，粗略划分了用水时段，但年久失修，水渠多有淤塞渗漏，水闸也残破不堪，难以精确控制水量。加上今年天旱，上寨怕下游用水多了自己不够，便偷偷堵水；下寨见水流变小，以为是上寨搞鬼，便去扒水口。如此恶性循环，信任彻底破裂。

沈寰宇皱眉道：“如此争斗，两败俱伤。即便一时压制，根源未除，他日必再生事端。”

京禧静听片刻，目光掠过那层层梯田和残破的水渠，心中已有计较。她并未直接去调解谁对谁错，而是对寨老和颜悦色道：“老人家，争执源于水源不足，分配不均。堵与扒，皆非长久之计。何不跳出谁对谁错的圈子，想想如何能让这有限的水，浇灌更多的田？”

她让林墨轩和陆明拿出测绘工具，又请寨中熟悉水脉地形的青年岩峰做向导，亲自带着众人，沿着山泉的源头，一路仔细勘察整个梯田水系的地势高低、水渠走向、渗漏之处以及各寨田亩的多寡。

岩峰是个二十出头的瑶家汉子，沉默寡言，却对这片山水了如指掌，他指出了几处关键的分水点和淤塞严重的渠段。

经过两日详细的勘察与计算，京禧和哥哥心中有了一个全新的方案。他们将上下两寨的寨老和主要话事人请到一处，并不谈论是非，而是让林墨轩和岩峰将新绘制的、标有详细高程和水流路径的舆图铺开。

“诸位请看，”沈寰宇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若能在水源处分建一座蓄水小池，丰蓄枯用；于此、此、此三处关键节点，改建为可精确调节的分级石闸，取代旧有的简陋木闸；再疏通这几段主要干渠，并以竹管引导，将水直接引入高位梯田，减少沿途渗漏蒸发。然后，根据各寨实际田亩数、作物需水量，制定一份详尽的、轮换放水的章程，由各寨派出代表，组成‘水管会’共同监督执行。如此，是否可比现在这般，大家靠猜疑和蛮力争水，更能保障收成，也更显公平？”

他提出的，是一套完整的、系统化的水利改造与管理方案。既有工程上的改进，也有制度上的创新。

两寨的人听着听着，脸上的怒容渐渐被思索和惊讶取代。他们世代居住于此，只知争水，却从未有人如此系统、如此清晰地为他们剖析根源，指明一条共赢的道路。岩峰更是听得眼中放光，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这……这建水池、修石闸、铺竹管，需要不少钱粮人力……”上寨寨老迟疑道。

林墨轩适时开口：“此番勘察设计与初期所需的建材费用，可由我等赞助。但后续的修建与维护，则需两寨同心协力。至于人力，这本就是为了自家田地，出些力气，莫非还不值得吗？”

下寨寨老也心动了：“若真能按这章程轮换放水，我等自然无话可说！”

京禧微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趁热打铁？便从清理淤塞、筹建水管会开始如何？正巧，过几日便是贵寨的赶鸟节，何不将此水利工程之始，作为节日里的头等大事，上下两寨共同破土，以示和解与新生？”

这个提议，巧妙地将对抗性的冲突，转化为了建设性的合作，更赋予了其吉祥的仪式感。

赶鸟节那天，云上瑶寨一改往日的紧张，充满了欢声笑语。在寨老的主持和全体寨民的见证下，上下两寨选出的水管会代表，共同挖下了疏通主干渠的第一锹土。京禧、沈寰宇等人也挽起袖子，加入劳动的人群。是夜，盛大的篝火晚会在梯田上举行，上下两寨的青年男女围着篝火对歌，歌声悠扬，情意绵绵，往日的隔阂在歌声与火光中渐渐消融。

岩峰作为新成立的水管会核心成员和工程的主要负责人，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卓越的组织能力。他感激京禧等人带来的改变，恳切请求能追随左右，学习更多。京禧欣赏他的踏实与对家乡的深切关怀，温言道：“岩峰兄弟，你的根在这云上瑶寨，你的战场，便是守护好这片梯田，让这套水利之法能长久运行，福泽乡里。留下，比随我们漂泊，意义更大。”

岩峰虽有不舍，但也明白京禧所言在理，郑重承诺，必定不负所托。

离寨之时，两寨瑶民倾寨相送，奉上自家酿造的米酒和绣工精美的瑶锦，歌声响彻山谷，那是祝福，也是感激。

马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寰宇对众人道：“《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与理事，其理相通。顺应事物本身的规律去引导，疏通堵点，建立公平的规则，往往比强行干预、评判对错，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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