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暖玉 第85章 正月十七

年，是真真正正地过完了，生活的河流带着年节汇入的丰沛与温暖，义无反顾地流向春耕的广阔原野。

**正月十七，年尽春深，犁铧破土万物生**

这一日的黎明，是被一种纯粹属于劳作的声音唤醒的——不是鞭炮，不是喧哗，而是云家院内，云大山将那盘厚重的石磨再次推动时，发出的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嗡”声。他在磨的，是准备拌种用的豆饼和草药粉，那粗粝的摩擦声，仿佛在为即将大规模展开的春耕吹响最后的号角。声音沉稳、持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宣告着闲适的终结。

空气中最后一丝年节的甜腻气息，也彻底被新翻泥土的腥香、草木萌发的清苦以及晨露的湿润所取代。春风拂过脸庞，虽还带着些许凉意，但那凉意深处，已是不可阻挡的、蓬勃的暖流。

云娘子在灶间忙碌的，也不再是任何带有年节象征的食物，而是一大锅实实在在、能撑到晌午的杂粮干饭，和一大盆咸香下饭的腌菜。她动作麻利，眼神专注，心思已然全部系在了即将开始的、繁重的田间劳作上。

“岫儿，今日跟紧你爹，送水递物，眼里要有活计，莫要再贪玩误事！”她叮嘱女儿的口气，比前几日更加郑重。

沈家院内，景象亦然。沈清远早已换上了那身沾满泥点的短打衣裳，不再是体验，而是准备真正参与到持续的劳动中。他正在检查几把较小的锄头，确保木柄光滑、锄刃牢固。沈夫人则将昨日洗晒干净的、更适合田间穿着的衣物一一整理好，又准备了大量解渴的淡盐水和擦汗的布巾。一种临战前的紧张与有序，弥漫在两家人的院落里。

早饭吃得很快，无人多言。放下碗筷，云大山一抹嘴，站起身：“走吧！”

这一次，不再是小规模的试犁，而是全家出动，真正的春耕大战，就在今日拉开帷幕。云大山扛着主要的犁铧，云娘子提着种子篓和干粮袋，云岫抱着水壶和草帽。沈清远和沈砚也各自拿着顺手的农具，跟随着走出了家门。

村路上，景象与前几日又自不同。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几乎家家户户倾巢而出，青壮年男子扛着犁铧牵着牛走在前头，妇女儿童提着各种物件跟在后面，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沉默而坚定的队伍。彼此相遇，连点头都省了，只是用眼神交流一下，便匆匆奔向各自的责任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又激昂的气氛。

到达地头，放眼望去，广袤的田野上已是人影憧憧，吆喝声、牛哞声、犁铧破土声比前几日试犁时更加密集、更加洪亮，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海洋。大地仿佛在颤抖，在喘息，在以一种痛楚而又欢愉的方式，迎接这深度的耕耘。

云大山选定地块，一声吆喝，老黄牛奋力向前，那锋利的犁铧便深深地、毫不犹豫地切入了土地！不同于试犁时的谨慎，这一次，犁铧吃土更深，翻起的泥浪更宽、更厚，黝黑油亮，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那“嗤啦——”的破土声，连绵不绝，像是大地被唤醒的酣畅呻吟。

云岫被这宏大的场面震撼了。她看着父亲驾驭着耕牛和犁铧，在那无垠的褐色画布上，划出一道道笔直而深刻的线条，那身影在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顶天立地。她不敢再像前几日那般嬉笑，只是紧紧抱着水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学着母亲的样子，将田边散落的土块用脚踢回田里。

沈清远这次没有尝试扶犁，那需要的是常年积累的力气与技巧。他选择了一个更适合他的任务——跟在犁铧后面，用耙子将大块的土坷垃敲碎、耙平。这活计同样需要力气和耐心，他做得认真，额上很快见汗，手臂也渐渐酸麻，但他没有丝毫停歇。汗水滴入泥土，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汗滴禾下土”。

沈砚则主动接过了最耗费体力的活计之一——清理田垄间顽固的多年生杂草根系。他挥舞着沉重的镢头，一下下刨进坚实的土地，挖出那些盘根错节的草根，再将它们抱到田边堆起来。他沉默寡言，只是埋头苦干，那清俊的侧脸上沾了泥污，汗水沿着下颌线滑落，眼神却异常坚定。

云娘子是总调度。她不仅要看着云岫，还要适时地给男人们送水、递工具，查看耕作的深度和平整度，指挥着在哪里需要多施肥，在哪里需要起垄。她的身影在田间穿梭，利落而高效。

日头渐渐升高，热气蒸腾。劳作的人们衣衫尽湿，紧紧贴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咸味、泥土的腥味和牛只身上特有的气息。没有人抱怨，甚至很少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劳作发出的各种声响。这是一场人与土地之间最原始、也最真诚的对话。

晌午，大家聚在田埂树荫下吃饭。带来的干粮和腌菜此刻显得格外美味，就着凉开水，每个人都吃得狼吞虎咽。短暂的休息时，云大山和邻近的农户交流着耕作的进度和牲口的情况，沈清远揉着酸痛的手臂，听着老农们谈论着更深的农耕经验，不时颔首。沈砚靠着一棵树干闭目养神，云岫则用小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

短暂的休憩后，劳作继续。下午的阳光更为炽烈，重复性的动作带来的是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疲惫。但没有人停下。犁铧依旧在向前，泥土依旧在翻滚，种子等待着被埋入。这是一场意志与体力的较量，更是对秋天收获的庄严承诺。

当夕阳再次将天际染红，疲惫到极点的队伍才开始陆续归家。步伐比清晨时沉重了无数倍，但每个人的脊梁，却似乎在这高强度的劳作中，被锤炼得更加挺直。沈清远几乎是被沈砚半搀扶着走回来的，但他眼中除了疲惫，更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清明与充实。

晚饭桌上，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少了。饭菜被迅速扫光，热水烫过脚后，沉重的睡意便如山般压来。然而，在这极度的疲惫之下，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扎实的满足感。土地被深耕，希望被播种，身体虽累，心却安稳。

正月十七，这“年尽春深，犁铧破土”的一天，就在这充满汗水、力量与沉默奉献的宏大劳作中，厚重地落下了帷幕。它没有任何风花雪月的装饰，只有生存最本真的粗粝与壮美。年的最后一丝影子，终于在这开天辟地般的劳动中，消散无踪。生活，露出了它最坚实、也最动人的内核——那就是用双手，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地，耕耘出属于自己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