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暖玉 第84章 正月十六

年的帷幕彻底落下，生活的舞台完全回归其质朴而坚实的本色，只是这舞台上的人物，经此一“年”，情谊已如陈酿，愈发醇厚。

**正月十六，年味余韵，烟火人间缓缓归**

清晨，没有了密集的鞭炮声，也没有了元宵夜彻夜的喧闹余音，村庄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宁静。这是一种饱餐盛宴后满足的休憩，也是一种长途跋涉后重新积蓄力量的沉默。空气中，昨日焰火的硫磺味尚未完全散尽，与清晨的薄雾、泥土的苏醒气息交融，构成一种复杂而真实的新生气息。

云大山起身时，动作比往日更显沉稳。他没有立刻去查看农具，而是站在院中，目光缓缓扫过挂着些许残灯、略显凌乱的院落，脸上没有惋惜，只有一种任务圆满达成后的安然。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那气息直透肺腑，带着年节狂欢后的微凉与清醒。

“该收拾收拾了。”他对着同样早起的云娘子，声音平和地说道。

云娘子会意地点点头。年的最后一丝痕迹，需要被妥善安放。她开始动手，小心地将那些在元宵夜大放异彩、如今已烛尽光消的花灯一一取下。沈清远亲手绘制的宫灯被轻轻拂去灰尘，用软纸包好，收入箱笼，等待来年再见。云岫那个画着杏花的四角灯，虽然有些歪斜，也被她仔细地收在了自己的柜子里。院子里被昨夜游人踩乱的柴草，也被云大山重新归置整齐。

这一切进行得安静而有序，不像“破五”那般带着驱逐的决绝，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告别与珍藏。年的红火热闹，被小心地折叠起来，收纳进记忆的深处，转化为支撑寻常日子的温暖底色。

沈家院内也是如此。沈夫人将昨日盛放元宵、汤圆的精美碗盏仔细清洗干净，收起。沈清远则将在元宵夜挥毫泼墨的笔砚重新归于案头常态，书房里浓郁的年节墨香，渐渐被平日清雅的茶香与书卷气取代。沈砚默默地将搭建灯架剩下的竹篾、绵纸整理好，捆扎起来，这些材料，或许在未来的某个寻常日子里，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当云岫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时，看到的是已然恢复整洁、只是少了那些炫目装饰的院落，心里竟没有太多失落，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踏实感。年的热闹像一场美梦，而眼前这略显清寂却无比真实的清晨，才是她真正熟悉并依赖的生活。

早饭后，两家人之间自然而然的走动依旧，只是话题彻底变了。云大山和沈清远站在院中，讨论的不再是灯谜或烟花，而是东坡那块地的豆苗经过昨夜霜冻后的情况，以及接下来确切的春耕安排。

“看这天，往后该是一天暖过一天了，”云大山搓着粗糙的手掌，“等地气再通一通，就得全力下种了。”

沈清远颔首：“所需种籽、肥料，大山兄弟若有需，但请直言。”他的话语里，已将自己视为了这春耕大业的一份子。

云娘子则拿着一个小布包，来到沈家，里面是昨日特意多做的、未曾下锅的生元宵和汤圆。

“姐姐，这些没煮的，放在凉快处，还能存几日。你们想吃了，随时自己下锅便是，方便。”她将布包递给沈夫人。

沈夫人接过，心中暖融，这已不是客气的馈赠，而是家人般的体贴。她也拿出几包自己配制的、有清火明目之效的药茶，递给云娘子：“妹子，年节里饮食油腻，这几日喝点这个，肠胃会舒坦些。”

女人们之间的关怀，已然从年节的喜庆，细致入微地转向了对彼此日常健康的照拂。

孩子们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云岫没有再缠着沈砚做这做那，她看到父亲在检修播种的耧车，便主动过去帮忙递工具。沈砚则拿起书卷，坐在廊下，开始预习开春后先生可能要讲授的新课业。偶尔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再有年节时那种刻意寻找的羞涩，而是多了几分平静的、仿佛本该如此的默契。

晌午时分，村子里最后几声零星的、仿佛是孩童舍不得年味而偷偷燃放的鞭炮响过之后，便彻底陷入了属于劳作前的宁静。货郎的拨浪鼓声、远处学堂里隐约传来的诵读声，成为了主导村庄的旋律。生活的指针，已经完全校准回了它固有的轨道。

午后，阳光正好，带着真正的春日暖意。云娘子搬出大大小小的陶盆瓦罐，开始清洗、晾晒，这是为不久后下新酱、腌春菜做准备。沈夫人也在她的小花圃里，给新移栽的迎春和兰草细细地松土、浇水。两位母亲在各家的忙碌里，偶尔隔墙交流一句关于酱料口味或是花草长势的话，平淡如水，却涓涓长流。

云大山去了里正家，商议今年村里水利修缮和共同春耕的事宜。沈清远则开始伏案，将元宵节的热闹景象，以及这几日对春耕的感悟，用工楷细细录入他的札记之中，名为《北地岁时录》，这已成了他融入此地生活的一种方式。

当夕阳再次将柔和的金光洒满院落时，结束了一天预习的沈砚，看到云岫正对着院子里那棵老梅树发呆。梅花的盛期已过，残红零落，枝头却绽出了更多毛茸茸的新绿嫩叶。

“花落了。”云岫有些怅然地说。

“嗯，”沈砚走到她身边，看着那枝桠，“但叶子长出来了。结果子的时候，还在后头。”

他的话总是那么简单，却像一颗小石子，在云岫心里漾开圈圈涟漪。是啊，花开花落是常态，而孕育果实，才是更漫长的过程。她忽然想起挂在最高枝桠上的那只篾编小鸟，仰头望去，只见它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一个安静的守望者。

晚饭依旧是两家人一起吃的。饭菜是真正的家常便饭，腊肉炒芥蓝，凉拌萝卜丝，配上金黄的小米粥和贴饼子。没有觥筹交错，只有碗筷轻碰，谈论的是明日具体的活计，沈砚的课业，云岫该开始正式学绣哪样完整的花样了。

灯火下，每个人的脸庞都显得平和而满足。年的余韵，终于彻底融入了这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寻常纹理之中，再也分拆不开。它不再是外在的、集中的欢庆，而是内化为了更紧密的邻里情、更踏实的生计感，以及彼此心中那份对往后日子“会更好”的沉静信念。

正月十六，这“年味余韵，缓缓归矣”的一天，就在这收拾整理、回归常态、于平淡处见真情的节奏中，安然度过。烟火散尽，人间日常的温暖与力量，如同大地回春，无声却坚定地渗透进每一寸光阴，滋养着往后的每一天。故事，在这里暂告一段落，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两户紧紧相依的人家之间，正迎着春风，展开它平凡而又充满韧性的、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