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藏龙山出来,顾野没直接回村。
他绕了个大圈,在山脚冰冷的溪流里,将满身的血腥和泥土冲刷得一干二净。
换上早就藏在树洞里的干净衣裳,那股子山林里的野性仿佛也被暂时收敛了起来。
怀里,那株百年野山参沉甸甸的,隔着布料紧贴着胸口,像一块烙铁,既是底气,也是催命符。
他朝着青阳县城的方向走去。
青阳县城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旁是些灰扑扑的两层小楼。
街上行人穿着清一色的蓝、灰、黑,偶尔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铃”地飞驰而过,骑车人挺得笔直的腰杆,就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勋章。
顾野的目标很明确国营供销社。
得先给家里那个娇滴滴的沪上小凤凰,置办点像样的东西。
供销社里。
高高的柜台是一道无形的墙,将世界分割成两边。
柜台后,一个梳着双麻花辫的女售货员,正嗑着瓜子,眼皮都懒得抬。
一个穿着打了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正点头哈腰,声音近乎哀求。
“同志,行行好,就一尺布票,我家娃的裤子都露屁股了……”
“没有!”
女售货员瓜子皮一吐,声音又脆又硬。
“规定就是规定,没票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下一个!”
中年男人满脸灰败地被后面的人挤开。
轮到顾野。
他没像旁人那样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里,反而懒散地往柜台上一靠,隔绝了身后拥挤的人群。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大前门”,指尖一弹,一根烟便跳了出来,递了过去。
“同志,辛苦,抽根烟歇歇。”
他的声音不高,那股子京城口音里特有的腔调,像是带着钩子,让周围嘈杂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
女售货员嗑瓜子的动作停了。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那张脸轮廓硬朗,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可偏偏眼神又深得让人心慌。
她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视线落在男人指间夹着的那根“大前门”上,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可是好烟,她爸供销社主任,都得托关系才能弄到。
“你想买啥?”
她的声音,自己都没发现,已经软了下来。
“给我媳妇儿买支钢笔,‘英雄’牌的,要写字顺溜的那种。”
周围响起一片细碎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和探究,猜测这人是哪家的干部子弟。
女售货员也有些咂舌,但动作却麻利起来,从上了锁的玻璃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支崭新的钢笔。
“再来一罐麦乳精。”顾野扫都没扫那支笔,继续开口。
“嘶——”
这次,连售货员拿笔的手都抖了一下。
麦乳精!
那玩意儿,没点级别,没过硬的条子,看都别想看一眼!
“同志,这个……这个真得要票。”她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为难。
顾野不说话。
他只是把那包还剩大半的“大前门”,轻轻放在柜台上,往前推了推。
女售货员的目光在那包烟和顾野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咬牙,迅速转身。
她从柜台最深处的角落里,摸出了一罐金灿灿的麦乳精。
“下不为例啊。”
她低着头,飞快地用牛皮纸把东西包好。
顾野付了钱和相应的票,一手钢笔,一手麦乳精,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中,转身就走。
他不是不懂规矩。
他只是更懂,有人的地方,就有另一套潜藏在规矩之下的规矩。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一包烟,能省去所有口舌。
离开供销社,顾野在几条巷子里七拐八绕,最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土坯院门前停下。
他抬手,极有韵律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探了出来,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满是警惕。
正是青阳县城里,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钱胖子”。
“你找谁?”钱胖子看着门口高大陌生的糙汉,语气不善。
“找你。”顾野声音平淡。
“不认识,找错门了。”钱胖子立刻就要关门。
“我有人参,百年的。”
顾野不急不缓地吐出六个字,像是在平静的油锅里扔进了一滴水。
钱胖子关门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的三角眼猛地眯起,像毒蛇的信子,将顾野从头到脚细细地刮了一遍,最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兄弟,别拿我寻开心。百年的?你要有那金疙瘩,还能穿这身破衣烂衫?”
他见过的骗子,比眼前这人吃过的白面馒头都多。
顾野没动怒,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开门见山,朋友介绍,说你路子野,能吃下‘硬货’。你要做不了主,我现在就去找‘陈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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